赵谌身着带着一身的夜露回来,到了稍显闷热的室内,露水从肩罩上滑下,滴到萱席上泅开一滴滴水印子。他自行解着护臂,立春几个围着他替他卸着铠甲,青铜立灯将屋子里照得如同白昼。
他漫不经心道:“大郎呢?歇在内室了?”
立春和立冬正将解下的甲衣撑到黑漆的木施上头,立夏就道:“大郎先时一直等郎君到快子时,后来就去了朴拙园,说今晚回自个儿院子睡去。”
赵谌动作一顿:“哦?他没说为甚等我?”
立夏摇摇头:“没说呢。”她心里却在偷想,兴许大郎是想给立秋求情呢,但是这话却不敢在赵谌跟前说出口。
赵谌没再问,径自去了耳房洗漱,待换了身轻薄的xiè_yī在胡床上坐下,这时候,立秋才在两个小丫头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进来,无力地跪伏在赵谌面前。
他撑着头,声音低沉而冷漠:“你在我身边伺候几年了?”
立秋嗓子嘶哑,浑身颤抖:“回郎君,足八年了。”
赵谌沉默片刻道:“八年前,我一人顶门立户,也才刚刚开府,身边除了吕慧也就是你了,你大我一岁,对我照顾有加,府中事事料理妥当让我无后顾之忧,我心底是将你当成我的姐妹来感激的。”
立秋伏在萱席上,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
“我临出征前将家里交于你,承诺你,待我有能力,将来必定替你除去奴籍,择一佳婿,从府中风光出嫁。”赵谌讲到这里,微带自嘲道,“你却不愿,说这世上已无家人,赵府便是你的家,说你要看着我成家立业才能放心……”他低头看着立秋:“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以前的承诺仍然有效。”
立秋手指紧攥,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暴了出来,眼睛里满是伤心和惶恐。她哆嗦地与赵谌对视,呜咽道:“郎君,奴婢不愿!奴婢只愿……只愿……”她轻轻摇着头,似将嘴边的话如同眼泪一样咽了下去,只深深地叩首。
周围的立春几人已是神色大变,恨不得堵上耳朵才好!
真是没有料到!她们这些屋子里伺候的,也都是头一回听到立秋的往事。
尤其是立春,她是立秋一手调理出来,立秋把她从一个茶房里端茶递水的小丫头,一步步带到了如今一等奴婢的位子。虽说都是奴仆,但像她这样的,每月领的月钱也足有500铢,更别提逢年过节的赏赐、四季的衣服首饰,坐北朝南两人一间的大屋子,还有她的雕花黑漆床榻和衣柜子梳妆匣。
立秋在她眼里,既有威严又心善,还长于揣摩主人家的心思……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春草有一样儿的心思?要她说,既得郎君如此重视,能脱了籍岂不美哉?那可是益及子孙后代的事情!
赵谌眉头微蹙,他摆了摆手,立春几个便忙不迭地垂首退了出去,直退到廊下。
“抬起头。”
立秋依言跪坐起来,却不敢抬头。
赵谌道:“旁人不知,你也该清楚阿奴非我亲生这件事。我知道范氏是国君赐下的,你心里总对她有疑心,然她已嫁给我,名义上是阿奴的嫡母。你纵担心范氏后宅为大,也不能此刻让他们离了心,外人听来,也只会当阿奴不孝嫡母,于他大害!”
立秋叫他几句话说得羞愧不已,泪水涟涟。
她伏在地上道:“是奴错了,险些害了大郎,日后……日后再不会了!”她确有几分私心,但却也真心疼爱大郎,不仅是因为大郎由她一手带大,也为着赵谌对他的重视爱护。
赵谌淡淡道:“我说为你脱籍并非虚言,家将中任意是谁,你若瞧上了,我就为你准备陪嫁。”他不再去看立秋的表情,起身离开了。
立春和立夏守在廊下,见赵谌穿着单衣汲鞋往园子外头走,就提了灯跟了上去。
立冬待他们出了去,才脱了鞋进了屋子,见立秋跪坐在那里,眼眶通红,表情却十分平静,不由在心里咂舌。不愧是立秋姐姐……郎君还不定怎么斥责她呢,竟能这么快就调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扶着立秋起来,掀开裙子一瞧,唬了一跳!
“立秋姐姐,你这腿恁的吓人!”两个膝盖头都肿得发紫,看着都觉得疼!
立秋脸色平静的几近麻木,由得她们扶着自家回了顶后头的一排房子里擦药去。
朴拙园。
赵元腆着小肚皮睡得直打呼,连旁边多了个人都不晓得。赵谌把自家小猪崽揣进怀里,猪崽还哼哼唧唧很不满意地吧嗒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算安静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赵元睡眼惺忪地从赵谌身上爬起来,软手软脚地从榻上滚了下去,额头叫磕了一个大肿包。
赵谌抱着儿子在膝上给他脑门抹药,还嘲笑他:“脑袋长得恁大有甚用?不如给阿父当蹴鞠踢好了。”
赵元一头的恼火,龇牙咧嘴道:“都怪阿父!也不说声就来了!看把我绊的……嘤,疼!”说着就忍不住拿爪子去揉。
某爹一把拍开爪子:“手别动,上了药!”
赵元气咻咻,连朝食都是某爹给喂的,才算给了些好脸色。
别看赵谌统帅三军,平时又酷又拽,给儿子喂饭这项技能却早就熟练了。从赵元幼时喂乳喂米糊糊,到两三岁喂饭喂菜,赵同志都不假人手,亲自上阵。若赵元是个真婴儿也就罢了,偏生不是,刚开始真是痛苦地想滚地求别喂……又是呛嗓子又是堵鼻孔的,谁人生受得起呦!
现在就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