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锦素便说大殿下午睡该醒了,告辞而去。我心下恻然,不由面色凝重,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深宫是非,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倒是我失察了。”
芳馨换下才刚饮过的茶道:“奴婢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我笑道:“姑姑又要当我的一言之师了。”
芳馨低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倒是觉得,深宫虽有是非,可皇上与贵妃算是极其仁慈的了。至于于大人,恐怕她本来便是这样的性子也说不定。”
我啜一口茶道:“姑姑何出此言?”
芳馨道:“姑娘常说,于大人与姑娘俱是为奴的出身,故此才相互怜惜,成为好友。可是依奴婢看,同是为奴,命运却有不同。于姑娘自小便在宫中受尽白眼,身世堪怜。但姑娘身为长公主府的总管之女,又得长公主垂怜,境况自是宽裕不少。故此姑娘素来宽和,这于大人就未免心窄了些。”
我放下茶盏,一侧头,青金石花簪滑下几分,我伸手正了正,叹道:“我若与她易地而处,也未必就比她行得正了。母女情深,不自己痛一回,怎知其中滋味?只是唯自正,方能正人。我便努力自正罢了。”
芳馨一笑:“人说女中丈夫,奴婢偏说姑娘是女中君子。”
我不觉失笑道:“姑姑这样说,显是得了孔夫子的真传。可知夫子说过,女为君子儒(注4)?”
芳馨红了脸道:“奴婢不曾读书,姑娘取笑了。”
我一笑道:“罢了。这会儿二皇子该起了,咱们去启祥殿瞧瞧。”
过了七八日,我见慎媛好了许多,便带高曜前去看望。果然见慎媛妆扮一新,虽然仍有些憔悴,但精神尚好。高曜一见慎媛,便喜不自胜,一头扑进慎媛怀中,娇嗔道:“儿臣可想母亲了。”
只见慎媛穿着一件淡紫色绣白杜鹃的长锦衣,外罩貂毛镶襟的织锦氅衣,头上只有星点玉饰,显得甚是淡雅。我忙行礼请安,笑道:“还在屋里,便穿上了氅衣,娘娘这是要出门么?”
慎媛道:“躺了这么些日子,早该去给皇太后请安了。再说,也该预备着迁宫了。”
我听了甚是欣慰:“粲英宫是个好去处,离长宁宫很近,别说只是暂住,便是永远住下,想来太后与贵妃也是肯的。”
慎媛摇头道:“说好只是要将历星楼重新整修方才去粲英宫暂住的。既是我自请住在历星楼,便不能食言。贵妃的恩典,我领不起。”
我顿时红了脸道:“是臣女失言了。”
慎媛拉了我的手微笑道:“玉机何必如此拘谨?我并没有怪你。”说罢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紫檀木雕花妆奁,取出那支赤金红宝石蝴蝶簪,递于我道:“玉机,这支簪子还是给你。”
我躬身双手接过,微笑道:“娘娘必是想通透了。”
慎媛道:“我也不敢说我就想通透了,只是总这么病着,也不好。既没勇气再寻死,便得好好活着。”
我正欲开言,慎媛伸手止住我道:“我与玉机,也算知己了,不必多言。”说罢拿过金簪,亲手戴在我的头上,又道:“这支金簪,仍由玉机保管。玉机素来机智仁勇,想来必不负我。”
我郑重拜下道:“是。”
慎媛微笑道:“走吧,与我娘儿?z一道去给太后请安。”
我忙起身扶了她的手道:“娘娘的病还没有痊愈,何必急着去济慈宫?便是晚些请安也无妨的。”
慎媛道:“今日熙平长公主一早便进宫了。自打皇上亲征回朝,长公主便再没有来看过我。呵……虽然她不来看我,我心里总还是有些念着她。如今借着济慈宫的地方,好歹也能见上一面,也是故人之情。”
我想了想道:“想来长公主不进宫,是因为皇上回朝后,在朝中肃清骁王党,长公主因为避嫌,故此少来看娘娘。但娘娘仔细想想,玉机便是长公主遣送入宫的。玉机说句僭越的话,有玉机常伴娘娘身边,等同于长公主的情义常在。娘娘实在不必如此多心。”
慎媛恍然道:“是呢。玉机是熙平送入宫的。如此,便更要去济慈宫了。”
我一笑道:“既然娘娘一定要去,那便去吧。请容玉机相陪。”
慎媛笑道:“自是要玉机同去的。”说罢拉起高曜的手道:“曜儿,咱们去给你皇祖母请安。”
高曜朗声道:“皇祖母舞剑真好看,儿臣还想再看!”
今日天气有些阴冷,北风如刀。慎媛面上始终含笑,如同绽放在寒风里的淡淡白梅,又如雪后一道稀薄的阳光。我知道她只是希望自己坚强起来,也不知道她还能支撑多久,然而看到她又能善待自己和高曜,至少今日,我的心甚是安定。
来日之事,来日再忧吧。
注:
4,出自《论语?雍也》,原文为: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女”通“汝”,在此为戏语。援引《牡丹亭》中“酒食先生馔,女为君子儒”一句戏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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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可算是一部才子文,即作者在其中不放过任何机会表现(卖弄)自己的才气、幽默以至恶趣味。例如每一出的下场诗都是前人集句,如:“越王自指高台笑,刘项原来不读书。”杜丽娘一见老师就拿《论语》开玩笑:“酒是先生馔,女为君子儒。”春香对《诗经》的解读“关着个斑鸠儿”。篇幅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