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医院的病房里她终是见到了旧识――陶云先。
从前她爱他的时候,时常在想,若干年后,他和她会是如何的,是否是膝下孩子成群,是否还是她顽固地爱他,而他顽固地抗拒,他是否他还同当年一样英俊洋溢,性如烈马,可如今她见着他,觉得他和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并无不同,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没有特别,眼见他发鬓灰白,唇色发紫,已是回天之象。
身上插着好几根医用管子,他面容削瘦,虚弱地紧闭着眼睛,额头有一块地方是凹进去的,仿佛生生地被削了一块肉,看起来有些狰狞。
“是日本人干的,那日少爷在河边写生,遇到了日本兵,刺刀挥过去生生削走了一块肉,还将少爷踢到了河里,幸好少爷戴的帽子漂在水里,日本兵以为那就是他的头,一枪就打在了那个帽子,以为少爷死了便走了,后来是少爷爬回岸上的。”顺着董香之的视线,李叔衣襟抹泪地在她身侧低声道。
垂下眼,董香之叹了口气:“为何不逃?我听闻城守不住时,他们军队撤退前是让城中的百姓全部赶紧逃离的。”
“少爷不肯,死活不肯,只遣散了所有的家仆,自己不肯走,他想守着这儿,他一直相信少奶奶会回来的,他要等。”闻言,李叔一把年纪有些说不住,又红了眼,哽咽着道。
哭啼呜咽的声音兴许响了些,陶云先辗转醒了过来,本是混沌的眼睛在触及李叔旁的董香之时,忽然清亮了几分,董香之就站在他的病榻旁,他竟不知哪里生出的那样的力气,倏地伸手死死抓住她放置一侧的手腕,眼角顿时逼出了一片湿润。
这么多年,他终于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若说没有动容是假的,他的手有些似枯枝,皮肉都裹不浊头,他当年在席间盛气凌人逼她走的画面恍若还在昨日,如今,却是哀戚地眼眸生生凝视着她,他想回来……他倦鸟思巢,那么些年,每时每刻都在想重新同她在一起。那一脸的悲伤痛苦的表情,是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嘴唇无声地嚅嗫,仿佛有太多话如鲠在喉。
董香之缄默不语地凝身在原地同他对望,有些怅然亦有些惘然,不知过了多久,他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弱,却是没有松开一点点空隙。时间仿佛在病房里冻结,那么多年,他终于等到她,又怎么能轻易放开她,他只想着,若她有一丝丝怜悯他,便就算是骗话也罢,便是骗骗他这个快要病逝之人都是好的。
然,她何尝还是当年的她。
他费劲了所有的力气,嘶哑低沉的嗓音等了太多年的话终是启口:“……香之,我是爱你的。”
话落,她苍茫一笑,竟觉得酸楚如虱子,爬满身子的每个角落。
不说倒罢,此话一说,她讪笑起来:“我走过你走过的地方,我学过你学过的课程,我得过你在国外得过的所有的奖,你往日以为我所不能做到的事情我皆做到了,云先,其实我也可以的,是不是,我都是可以的,然,你当年没有给我机会,你没有给过当年的董香之一丝一毫的机会证明她也是可以配得上你的。如今,我又凭什么给你机会,就算是在你身染重病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