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钧远承认,自己是一个冷清寡心的人。从十五岁他的父母离异开始,他就像是一夜之间死里逃生的幸存者,对这个毫无人情味的世间开始厌恶。所谓厌世,大约就是厌恶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虚情假意朝秦暮楚的人,厌恶这世上所有标榜珍贵的感情。厌恶活着的自己,厌恶给予他生命的父母。
然而,有别于其他厌世者,他既厌恶着这个世界,又分外珍惜他还存活的时间。
姚安拿着包不顾他的恳求离开那天,他追了那辆带走他母亲的车有两条街,最后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大卡车所制止。若不是恰好路过的方沁,若不是她将他送医及时,他可能早不在人世。真正的死里逃生,他经历过一次。
因此,此时此刻的贺钧远分外挂念爆破戏之后全无下落的叶真真。他不担心瞿永连会做危机她性命的事,他很担心爆破事故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但是,他联系不上他。
晚宴的时候,贺钧远与瞿永连还是一派相安无事的模样,他们的父母陷入经年难解的三角恋情中无瑕顾及两个各怀心思的儿子,他们的祖母忙于调停随时可能出现的感情纠纷。相对来说,反倒是一开始就有火药苗头的贺钧远跟瞿永连两人最是相安无事。
缺少了叶真真的晚宴实在乏善可陈,连性子一向顽童的贺沈敏之也早早的撵了人走,拉了贺钧远留下陪她。
她到底年事已高,问过叶真真为什么没回来,问了他和真真最近感情怎样,又说了不少她关注的真真的八卦消息,嘱咐他不可相信狗仔写的那些东西,她就有些撑不住了。临睡之前,她还惦记着要让贺钧远打个电话给真真,让她听一听孙媳妇的声音,让她听孙媳妇和她说一声“圣诞快乐”,让她教训教训孙媳妇几句……
贺钧远带上门出去,芬姨就迎了上来,他叮嘱几句,自走到了院子里。
今天月亮很好,很亮。所谓月明星稀,自然星子是不得所见了。
贺钧远想到方才他对着贺沈敏之说的谎言,他谎称叶真真正在拍戏脱不开身,谎称她所在的拍摄地不方便接电话,心中一片怅然。去年的圣诞夜他们还并肩站在这里,原是其乐融融,最后却因他提起北平的事,被她带到离婚事宜,彼此都是不开心,她恼着回了房间。最后却因为洗澡未带睡衣,要他帮忙,被他带进了温柔绮靡的情事里。他好像还能感受到她最后时刻恨恨咬在他肩上的力度,像极了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贺钧远不禁笑起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也适时响了起来,eve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我把贺总你发过来的图片送到技术部进行了详细分析,追踪器最后落点应该是在瑞士法语区的一家疗养院里。不过那一块地区有两家疗养院,因追踪器经过移动,所以分析不出详细的地点。”
“有几家杂志社收到了匿名者发去的照片,上面全身着火从窗户跳出的人辨认不清,如果想要否认,并不是一件难事。”
“方沁小姐打电话过来,我已照您吩咐的回了她。”
贺钧远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他微微眯着眼睛看那一轮圆亮的月亮,even说完之后没有立刻回答。
好一会儿,他忽然说起无关紧要的话来。他说:“eve,国内的月亮怎么样?”
even大约是未意料到他会说这么一句话,略略顿了会儿,才说:“弯月,今天天气并不好,看得不太清楚。”
电话那端的贺钧远便眯起了眼睛:“很像她的眼睛。”
even怔了怔,末了,才说:“太太不会有事的。”
贺钧远未出声,挂断了电话。
他起身往外走,才到车库,竟有人已在等他。贺钧远看着那倚在车门边与自己有些相似的身影,手上钥匙捏进了掌心。
听到脚步声,那人慢慢回过身来。车库里灯光通明,贺钧远站在车库入口处,看着灯光盈满身的贺强。他再度往前走,站在贺强面前立定。
连余光亦未分给他的父亲,他打开车门。
“贺钧远,”贺强伸手将车门推了回去,“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父亲的?”
贺钧远后退一步,未固执。他眼睛像极了他的母亲姚安,微微上挑,动情时蛊惑人心,薄情时冷若冰霜。此时他眼里尽是戏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薄唇微启,他轻吐两个字;“父亲?”
如此态度,将贺强的脾气一下给逼仄出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
纵横商场多年,贺强气势惊人,呵斥一声,有如雷霆万钧。若此刻眼前是旁人,大约是要胆寒心颤的。偏偏他眼前的人是最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贺钧远,亦是他的亲生子。
贺钧远甚而露出了些浅薄的笑,他懒懒往车身上一靠,半侧着身看那眼角已密布皱纹的,他的父亲。
“有何指教,父亲?”
贺强脸孔沉如铁色,他沉了口气,方放缓脾气:“永连行事作为,不得你过问。”
“你这是命令我?”
“你要不听,我就……”
“赶我出贺家大门?”贺钧远懒懒接口,忽然凌厉眼色,他一整衣冠,忽然拉开车门,“凭你?你算什么东西!”
说罢侧身入座。贺强气得脸色发青,单手捂住了胸口,他到底是六十五的年纪,极亦因动怒触碰身体极限。
贺钧远从车窗里看到车库外由远及近赶来的人,他踩下油门,与那赶来的人擦身而过,瞿慧凤与他相视而过,忙的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