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赵荣昭抿着唇一言不发,双手紧握成拳,桩子似的杵在灵堂中,一双狭长的眼死死盯着比他矮了半个头的方霏。

这个女子,他并不陌生,家里在给他提起这桩婚事时,他见过这个姑娘,曾祖母曾评价她‘兰心蕙质,温婉可人’,但他的心早已放到别的姑娘身上,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

曾祖母一向疼他,但这次的态度却格外强硬,根本不容他有拒绝的余地,当即命人将他看管起来,成亲之前不许出府。

若不是母亲放走自己,此刻,她该是自己的妻。

第一次,赵荣昭在最不应该的时候,仔细打量自己的祖母。

她有着光洁饱满的额头,肤色莹白,如羊脂白玉,一双杏子眼宛如镶嵌在白玉上的黑曜石,璀璨夺目,似一只迎风独立的白兰。原本是那样好看的女子,眉宇间却沉稳淡然,是不属于她该有的经过岁月沉淀后才会有的沉静。

“看在你爷爷的份上,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给你爷爷磕头上香吧。”方霏垂下眼睑,淡淡地道。

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赵荣昭被宋大奶奶强行扯到了供案下方,又摁着他跪在蒲团上,木然地磕完三个响头,上了香后,又是被宋大奶奶扯着往往后走。

“母亲,荣昭才刚归家,容媳妇带他去换了孝服再过来磕头。”说完,宋大奶奶便推搡着儿子去换衣服。

被赵荣昭这么一搅合,赵家本家人都觉得面上无光,一个个垂着头一言不发,除了内堂里一直没间断过的诵读经文的声音,整个灵堂里再无半点声响。

方霏双手合十,微微额首,朝方才唱祭文的和尚温言道:“大师,继续念祭文吧。”

外头唱经文的和尚嗓门要大,一般都是年轻的,不比老师父们德高望重,刚才也是看得楞了,一个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方霏这么一提醒,忙合掌还礼念了两遍‘罪过’,才又高声朗诵祭文去了。

此番赵家办喜事,因为赵荣昭一直不同意,赵家便没打算大操大办,连族亲也没邀请,只有本家的出席,赵老太爷的死因,报丧时也统一说的是‘突发恶疾’。

赵家大姑爷曾受过老爷子教诲,这次写的祭文先是歌颂赵太爷生平事迹,再是感谢岳祖教诲,又感慨自己未能及时回报恩德,最后深表痛惜,中规中矩,倒是没有任何‘讨伐’的意思。

正念到结尾处‘从今想见贤德面,唯有三更在梦中’时,宋大奶奶领着换了麻布丧服的赵荣昭回来。

宋大奶奶径自走到方霏身前福了福,温顺地喊了声‘母亲’。

赵荣昭眼神飘忽,游移不定,偶尔投向方霏时,又有些茫然,一触即闪,似是根本不能接受无法变更的事实。

方霏面色无常,微微颔首,抬了抬下巴,示意母子两跪到人群中去。

供案前的和尚刚巧也念完了祭文,所有伏在地上的孝子纷纷直起身子来缓一缓,宋大奶奶再次福了福身子,走到第二排自己先前所跪的蒲团后,合上手掌拜了三拜,重新跪到了蒲团上。

赵荣昭这几天不在家,第三排跪满了他的庶弟堂弟,他本该跪的位置,跪着二房吴二夫人的两个儿子,赵荣华与赵荣宇,根本没给他留位置。

赵荣昭身为大哥,这几天又不在府中,自然不好意思叫他们起来让位置,但跪到后一排的庶女堆里又不恰当,当下尴尬地愣在那里,不知该跪到哪里去。

宋大奶奶看出儿子为难,便吩咐自己的身边婆子:“徐妈,去给大少爷拿个蒲团过来。”吩咐完,见这群人压根没有给自己儿子让位的意思,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房这两个侄子忒不识时务,宋大奶奶恨得牙痒痒,又不好去训斥他们,毕是自己儿子来晚了,可这口气闷气在心里憋着又难受,便转向紧挨着二房兄弟二人身边跪着的赵荣霆,冷声道:“荣霆,起来给你大哥让位,自己什么分量要弄清楚,别跪错了地方!”

赵荣霆是大房三姨娘李氏的儿子,只比赵荣昭小几个月,也是瘦瘦高高的,温文儒雅,模样与大老爷年轻时七分相似,脾气禀性也相仿,孝顺。

宋大奶奶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二房兄弟两硬是假装没听懂,而被嫡母点了名的赵荣霆面上一红,应了声‘是’,匆匆起身跪倒最边上去了,连蒲团也没拿。

三姨娘李氏见儿子受委屈,气得磨牙,暗恼宋大奶奶专挑软柿子捏,知道自己儿子孝顺,便对他颐气指使,随意的搓圆捏扁。

明明是二房的人惹恼了她,却要拿自己儿子撒气,这是什么道理!李三姨娘冷眼瞧着赵荣昭跪到了自己儿子的位置上后,强扯出个笑脸来,冷哼道:“夫人教训得是,不过要是自己没孝心,就算跪到寿材跟前儿也不抵用。”

宋大奶奶本就憋了一肚子火,但毕竟是自己理亏,也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压低声音道:“李桂枝,你别太过分了。”

李三姨娘闺名李桂枝,宋大奶奶平时唤她李氏或则老三,点名道姓的还是头一次,李三姨娘不由得有些怵她,但想到儿子无辜受辱,又强自嘴硬起来:“夫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回来晚了是你的事,谁跪错地方你找谁去,别拿不相干的人出气。”

“你……”宋大奶奶被呛得眼角直抽抽,胸膛急剧起伏,作势要起来教训教训李三姨娘,却被身后的儿子扯住。

“娘,别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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