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官的第一个晚上,常宁是在办公室里度过的,按照王县长的指点和交待,坐在藤椅上,就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把一年来上面发的各种文件略略的翻阅了一遍,这真是难为他了,一向头疼学习文件的人,老老实实的坐了一整夜,以至于在后来漫长的从政岁月里,一看到这些严肃的红头文件就头痛烦躁,就会想起这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进窗帘,常宁站起来走到门外,年轻的水洋人民公社当家人,已经暂时没有时间为自己的私事烦恼了。
水洋人民公社位于之江省青州地区青阳县的最东边,面积一百八十平方公里,大青山山区就占了百分之八十,面对着浩瀚的东海却无缘靠海吃海,因为平均海拨一千米的大青山山区挡在前面,海岸线是清一色的悬崖峭壁,水洋这个地名也不代表着有水,恰恰是饱受十年光景七年旱的老百姓们对水的美好憧憬向往,水洋公社的地下没有水可采,是地质学家们公认的,只有大青山的山里有几眼不知从何而来的泉水。
地下是岩石的世界,大青山的地质构造也以岩石为主,剩下的土地上也是乱石为主的地盘,因为缺水,水洋公社号称江南的塞北,没有可种植水稻的耕地,全公社条条块块分散零落的五万多亩旱地,上半年只有小麦和土豆,下半年种植蕃薯和玉米,靠天吃饭,顺从自然,世世代代如此生存繁衍。
横亘于青阳县东中部的青岭山山脉,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开了水洋公社和县城及其他地区的联糸,和东南面的白水公社及海门公社自成一体,并称青阳县的三个“孤儿”。
这里没有公路,没有通电,日常与外界的联糸,只有一条电话线路,和每周来一到两次的邮政通讯。
公社的院子不大,小操场用小石子铺成,散落着许多供人小息的天然石块,一面的平房是食堂兼会堂,另一面平房有收发室广播站农技站发电房等等,中间的正屋是二层的石头建筑,下面办公楼上住宿,院子整个倒是清悠安宁,绿树成荫,到处种满了樟树,一到夏天就樟香四溢,尤其是那几棵百年老樟树,是水洋公社唯一值得骄傲的资本,听说省城的植物学家都来考察过。
看着二楼走廊上挂着的一排红色大字标语,常宁不禁乐了起来,“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他娘的,这纯粹是鲁迅先生说的阿q精神,人谁愿意和天地争斗,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嘿嘿,人与人斗斗还差不多。
伸伸懒腰踢踢腿,比划几下快要遗忘的武术套路,常宁瞅见了睡眼忪忪的王石,另一边,那个娇小的杜秋兰端着一个脸盆走了过来,常宁盘腿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就听见王石远远的问道:“常大书记,你乐什么呀?”
指着那二十一个大字,常宁笑问道:“我说老不死,一看就是你写的破字,三十多年了书法水平没有丝毫长进,你可够笨的,把伟大领袖的语录写得这么难看,我看该打你屁股才是。”
王石笑道:“呵呵,我么就这个水平,要不哪天由你这个大学生来重写一回?”
“去去去,我们大学生的字值钱得很,你出不起那个价么,”常宁搓搓双手,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其实他的字实在不怎么样,根本拿不出手,“哎,对了,咱们早饭吃什么?”
“臭小子,现在就我们和小杜同志三个人,为了节约用水和木柴,早上是不生火的,就吃地窖里的生蕃薯。”
“唉,他娘的,都回到原始社会了,”常宁苦笑着,掏出香烟点上火吸起来,“罢罢,本领导不吃生蕃薯了,抽支香烟当早饭,空个肚子闹革命。”
杜秋兰端着脸盆走到常宁面前,“常书记,这是你的水。”
看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常宁连忙接过来,“谢谢,哎,怎么就这么一点水?”
“呵呵,你小子可别嫌少,”王石瞪了常宁一眼说道,“公社里的水都是王君青从十多里外背回来的,由小杜同志负责保管和分配,每人每天三斤水,洗刷吃喝都包括在内,你领导也是这个标准。”
常宁摇着头,苦笑一下,就着脸盆喝了几大口,“我的天那,这日子怎么过呀,今天我得回家去一趟,我们家的存水还蛮多的,呵呵。”
王石一听急忙说道:“怕不一定吧,你外公那么多徒子徒孙,家里一定住满人喽。”
“哦,倒也是啊,”常宁怔了怔,看到杜秋兰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一笑问道,“杜秋兰同志,你有什么事要说吗?”
杜秋兰犹豫了一下说道:“常书记,对不起,是这样的,我,我身体一向不好,不能胜任下村的工作,特别是,特别是我不能晒太阳,所以,所以……”
“噢,”常宁点着头,“那你不用下去,就待在公社里吧。”
杜秋兰说了声“谢谢”,转身慢悠悠的走了。
瞧一眼杜秋兰的背影,张大眼睛望着王石,常宁不相信的问道:“老不死,这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真有怕阳光的人?”
“唉,”王石边点头边叹气,“小杜同志也是个可怜人呀,她得的是一种怪病,一见阳光就发晕,咱们能照顾就尽量照顾一些吧,反正一直以来,工作安排上,压根就没算上她这个人。”
常宁嗯了一声,忽地耸耸鼻子,推开凑得靠上来太近的王石,“去去,老不死的,你离我远点,一身的汗臭味,你想薰死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