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最后一丝燥热渐渐褪去,不觉便进了子春十月。
秦王诞辰便在本月,今岁,赢政弱冠。
古来男子二十而冠,加冠之后方是成年。是以,自天子至庶民,冠礼都是男子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仪式之一。
所以,这一年的国君诞辰,本该是举国上下数十年不遇的盛事
阿荼早些日子便开始留心,太史局究竟何时替王上卜筮,冠礼到底会定在哪一日?王上何时动身去故都雍城?
可,眼见着王上的诞辰日渐一渐地近了,宫中却始终没见任何动静。
自十月初,阿荼几乎每日都是平旦早起,自晨光熹微等到天色向晚,看着咸阳宫千殿重宇的青灰色甓瓦檐角间终于销了最后一缕霞光,渐渐暮色四合——又过了一日。
直到秦王的诞辰当日,咸阳宫中一派波澜不惊的平静。没有巫者卜筮、没有百宾朝贺、没有冠礼庆典……秦王弱冠这一年,竟未能加冠!
自古及今,从天子至士庶,冠礼皆是男子成人之资,未行冠礼,则不可治人……秦王,自然仍旧没有亲政的资格。
更令阿荼暗暗心惊的是——这般大事,咸阳宫中却没有一人提起,更无一字议论。好像,根本不曾发生过一般。
仿佛轻舟掠江,帆影一霎,瞬后便又是流水深静,了无波痕。
阿荼再次见到赢政是在他诞辰之后第三日,眼前刚刚满了二十岁的秦王,与她以往见到的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长身而立,玄衣当风,数年如一日的寡淡神色,莫辨喜怒。
但,阿荼却从自他清冷无波的神色中察觉出了一丝异样来——那天,甫及弱冠的秦王独自一人静静跽坐在扶苏的小藤床边,从日中到暮时,整整三个时辰。
秦王政七年末,夏太后死。
秦王政八年,王弟成蟜领兵击赵,反,死屯留,军吏皆斩死。
秦王政九年,四月已酉,咸阳宫,清池院。
正是孟夏时节,一院的芍药与谖草恰值花期,满地葱郁欲滴的如茵碧色自堇涂的宫墙边无垠蔓延开来,丛丛簇簇的菁茂绿叶间一个个雪白娇粉浅绛嫩黄的晶莹花苞儿次第而放,有的半开,有的盛绽,仿佛翠玉琼田里散落了一颗颗瑰艳的金珠玉粒玛瑙籽儿,烂漫璀璨得有些奢侈。
扶苏已近三岁,偌大的庭院中,一身银色玉蚕丝直裾袍的稚童,乌发垂髫,肤色白皙,肉嘟嘟的胖嫩小手紧紧牵缰,架着那辆四面装有护栏的精致小羊车四处跑,一脸的兴奋亢然几乎要从眸子里溢了出来——
阿荼立在不远处的甘棠树下,唇角不由漾起柔和的笑意——前些时日她方知晓,原来华阳太后当年所赠的羊车,竟含了这样未雨筹缪的心思。
扶苏如今的年纪,正是合用。小家伙也是喜欢极了它,几乎每日朝食之后都会驾了车来院中玩耍,旬日下来,竟隐隐有了几分御车的章法。
看着驾车握缰,高兴得不时咯咯直笑的儿子,阿荼原本也是欣然喜悦。
可,偶间一抬首,见天穹间的几片浮弋的云翳映入眼帘,暗色沉沉。莫名地,心头连日以来的那一丝不安,此刻似乎分外清晰了起来——
今日,便是己酉——王上加冠之日。
秦王的冠礼已经拖了两年有余,上月,太后终于请巫者卜筮,择了四月己酉为期。
本月初,王上便赴了雍城郊祭。雍城作为秦国故都,曾历经自秦德公至秦献公近三百年间一十九代君王,至今仍是秦人宗庙之所在。
而今日,秦王政便将在雍城故宫——蕲年宫举行盛大的冠礼。
一切,似乎都顺遂得有些异样——多年来一直阻着王上加冠亲政的太后和吕相国,为何此次这般轻易便松了口?
阿荼不懂朝政军务,但她却明白——这世上,举凡人心心念念的东西,断没有轻易得来的。
记得幼年时,家中餐餐只有粗糙寡淡的藿饭豆羹,他们几个小儿每每馋得厉害,于是从屋后山上那棵老野梨莺月开花起,便日日守在树下眼巴巴待着梨熟。但每一年最早透出诱人的熟黄,掉在脚边的梨子……从来都是遭了虫蛀的。
这一天日暮时分,夕阳西沉,天边如绮似锦的绚烂云霞渐渐淡褪了最后一分明艳颜色。夜色将临,薄烟似的暮霭笼了花木繁荫的清幽小院。
一切,安谧静好得如同阿荼与扶苏在清池院度过的每一个傍晚。
直到雍城事变的消息,惊雷一般轰响遍了整个大秦——
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带剑。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将欲攻蕲年宫为乱。——《秦始皇本纪》
长信侯嫪毐率众谋乱,欲攻蕲年宫,王上危殆!——偌大的咸阳宫瞬时仿佛釜中的热汤般急沸了起来,护卫宫城的玄甲守卫们步履匆促,而数千名宫婢寺人早已是一派惶惶无措的惊乱。
只怕,这也是自一百一十三年前秦孝公迁都咸阳以来,这座矗立于渭水之滨、终年庄穆端肃的大秦王宫,第一次经历这般风雨欲来的乱象。
暮色渐深,天边月胧初升,正值即望,一轮玉镜悬穹,霜华冷浸人间。
寒意渐侵,清池院中,阿荼抬手轻轻阖上了东窗的绮户。室中置着一尊两尺来高的青玉五枝灯,五盏明亮的焰心莹莹晕开柔和的暖黄色光华,照澈厅堂。
阿荼在窗下的那张卷云纹朱绘漆几边,席地跪坐了下来。柔暖的淡光静静地映亮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