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许久许久以后,扶苏仍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
二十三岁的年轻女子似是一时错愕,怔了怔,方才回了神似的接过了那袍子,而后竟是罕见地默然良久。
半晌,她抬了手,轻轻抚着那衣裳袖边刺绣精致的针角,近乎自语道:“原来,都这么久了……可惜这绣纹,已不是时下尚行的式样了。”
又过了许久,她才平复心绪一般,抬首凝眸,目光落向眼前的稚童,温静柔和,却是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扶苏喜欢这衣裳么?那,待长大些,阿母便做一模一样的与你可好?”
七岁的孩子懵懂地感觉到,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母亲刻意藏起的东西……他只怔怔点头,没有继续去追问自己最初的疑惑。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慢慢晓事,扶苏便再也没有在母亲面前提起过那只陶匮,还有匮中每年都会悄然多上一摞的四季衣物。
如今,十一岁的小少年目光落在那处,心底低低叹息了一声……今年,应当是整整十二摞了罢。
清池院中,仍是数年如一日的安宁清平。在这儿,仿佛连时光都流逝得分外悠缓。出了三伏,夏日的暑气渐渐散尽,待满院芍药花谢,一庭芙蓉争妍时,才算是真正入秋了。
今年的秋天,雨水似乎分外多些。这一日又是细雨霏霏,洇得庑殿顶上的四鹿纹甓瓦更深青了一层。碎珠断线般的雨水顺着篆字瓦头滴落在了檐宇下散水用的石砌小道上,洗润了那一颗颗斑驳相间的青白卵石,鲜莹光洁得可爱。
静立在檐楣下看了会儿雨,阿荼又回到了室中。雨天只能闷在屋子里,于是她索性坐在东窗下,细细挑起了花籽儿。
仍是那张卷云纹的朱绘小漆几,此时,那几面上摊开了这一年以来宫人收集的各类花种……大小不一的一颗颗浅褐的、润白的、阒黑的籽粒儿,满满铺了半个几面。
漆几边的蒲席上,静静跽坐的女子一袭霜青色三绕曲裾深衣,正拈指一颗颗地仔细挑了饱满圆润的籽粒,小心地分别收进几个彩绘陶奁里,好待明年春暖便落种。
她专心致志,所以,直到沉重疾促的足音沿阶而上,一路震得宫砖橐橐作响,才蓦地被惊回了神。
几乎眨眼之间,一道玄色的身影已几步疾趋,立在了她眼前。
尚未来得及反应,“啪!”地一记木质钝响,一卷沉黄色的奏简已被秦王奋袖一掷,重重摔在了她面前的地筵上。那卷册上的三道苇编瞬时便断了一道,边沿处几片细薄的竹简眼见就要散了开来。
怒意盛极的秦王剑眉骤皱,目光凌厉,刀锋般寒冽地迎面向她劈了过来。
阿荼蓦地一惊,有些茫然地抬眼,神情错愕。
瞬后,便见同父亲一般没有撑伞,以至被雨淋得几乎浑身湿透的扶苏紧随其后进了屋。
十一岁的小少年进门后,直直地居中跪下,不发一语。身姿端正,脊背如竹一般梗硬笔挺。
阿荼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底轻声一叹。既而敛衽起身,平静地拾起了地上那一卷奏简,执在手中沿轴展开——果然,是扶苏的字。
“……累年战事,国疲兵敝,儿窃以为,当今之务,宜休养生息……六国坐罪,然黎庶何辜,原应悯恤……”
读罢,她长长叹了口气……即而,目光不由落向了正跪在地上的扶苏。
小小的少年方才顶着父亲的雷霆之怒也夷然不惧,但此刻,面对母亲关切的目光,却难得有几分心虚地微微垂了眼。
她转了目光,看向眼前另一边的秦王——尽管是一袭衣裳淋透,湿漉漉地裹贴在身上,却也无损他半分威仪。
而立之年的秦王,已是藐视群伦,睥睨天下。
他的虎狼之师刚刚灭了七雄之一的韩,一举震慑山东五国,西秦国势之盛,亘古未有!
而秦王本人,早年一身锋芒迫人的凌厉气度倒是稳敛了几分,剑眉薄唇的一张冷峻容颜透出沉毅肃然来。咸阳宫中,几乎人人都习惯了国君数十年如一日的寡漠模样——几乎难以想象,他也会有这样怒发冲冠的时候。
阿荼默默一叹,除了八年前那一晚,她再未见王上如此失态过。今日,竟是不顾君王威仪,盛怒之下携了扶苏来她这儿兴师问罪——看来,这回真是气得狠了。
“秋日天凉,王上且先沐浴更衣如何?”她神色平静,语声温和而清润。
赢政怒色未减,闻言下意识地更皱了眉,但眼角余光扫到了近旁居中而跪,身上的雨水已将膝下地筵泅湿了一片的孩子,终究还是微微颔了首。
半个时辰后,父子二人先后盥洗沐浴,重新束发整冠,换了干净衣裳出来。方才剑拨弩张的情势,似乎也稍稍和缓了些许。
扶苏仍是居中而跪,秦王便渊停岳峙般立在他眼前,面沉似水。
“寡人一直以为,你将扶苏照料得十分周全。”他静了会儿,有些突兀地忽然开了口,却是朝静静跽坐一旁的阿荼道。
案边席地而坐的女子闻言默然,安静地垂着螓首,不辩一语。
“却不想,教出了这般妇人之仁!”他眸光一厉,几乎是逼视向眼前恭谨而跪的小少年。
十一岁的孩子似乎眸光一颤,脊背却依然梗得笔直。
秦王伸手自身边的漆几上,取过了那卷奏简,却并未展开,目光仍是定定落在扶苏身上,沉声道:“黎庶何辜,原应悯恤?”
“听李斯讲,你的史学得不错,”顿了片时,赢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