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说她待周氏好,是做给全天下看的,这话不假。
周氏虽死,却始终未能有人怀疑到她的身上来,这便足以见得她此前做的这些部署是何其管用。大家纷纷觉得周氏之死纯粹是因为她倒霉,试想一下,一个年纪轻轻守了寡之后又被媳妇一关就是十几年的女人,如今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了,还没蹦跶两天就又被人毒死了。
让人怎么能觉得她不倒霉?
当然,也有少许人会揣度的深层次一些,觉得那翠竹是个鞋女,既部署不出如此精密的法子来害人也没这么肥的胆子来害人。如此一想,便只能觉得是素来同周氏有仇有怨的太后娘娘下的毒手。
但是这样子讲不通。因为如若是昭君想要毒死周氏,就应当在青镜殿之时就将她毒死,在那个时候毒死她势必比放出来之后毒死她省事很多,她完全没有必要多费这么些时日和手段来弄死早已失势的周氏。
所以,此路不通。这少许怀疑过这件事的人最后也只能顺从主流思想,认为周氏她只是太倒霉了,所以才死在了这个时候。
就在这样抱着惋惜又好笑的各色感叹流言之中,东契胡十六部落的联盟效力书终于交到昭君手中。日光自窗台倾洒而入,几只飞鸟掠过枝头,惊得枝叶颤动,撕裂了满地寂静晨光。春去夏深,樱花落下满地绯红。
昭君伫立于窗前,将那块盖了东契胡十六部落执令印的白帛对着日光,眯着眼睛瞧了半晌。
青蔷于一旁道:“姑妈忍了这么些日子,眼下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吧?”
憧憧树影落入窗扉之中,半投于窗前软榻之上,将金色晨光剪成零星的碎布模样。昭君略略侧首看她,半晌,才轻笑一声:“青蔷。”
她这样温言唤出她的名字,眼中落入半扇窗扉半面风景,语气放的徐徐缓缓的:“从前哀家不明白,你叔叔,你叔父,你姑父,他们一个一个的皆拜于权势之下,为政事所困,却甘之如饴。可现在,哀家倒是有些能懂了……”
青蔷听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昭君眼角渐渐翘起笑意:“权势,政事,真是有趣的东西。”
“……”
纵使青蔷一副不能理解的神情,昭君的好心情依旧没受到影响,窗外是十里红墙金瓦的宫墙,宫墙之外是莺鸣燕舞,陌上花繁。
她踱至桌案之前,左手从善如流的执起紫玉狼毫笔,这只手已多年不曾提笔写过字,却并未曾辜负她的期望。一番契胡字自笔下如潺潺流水一般连绵而出,行云流水,仿的是周氏的笔迹。
当年鲜卑王族之中人人皆知娄内干大人家的大秀是位有名的才女,能双手同书不同之字。可鲜少有人晓得她娄昭君生来便擅长的是过目不忘,仿人笔迹的能耐。
她的右手废于郁氏进门之后的第二年,春深,花繁,花园深处。
破空而来的利箭直直射向她怀中的高演,那样的力道那样的准头绝不可能是“一不小心射歪了”能做到的。她本就是鲜卑擅骑射的女子,耳朵比旁人聪灵一些,被这利箭破空之声一惊,便蓦地将怀中的高演摔在了地上。
高演“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捂着自己被齐齐射穿的手腕,疼的咬紧了牙关,额头之上浸出层层冷汗。鲜红的血液自她手腕之上滴答滴答的滴落,染红了花圃之中一片白色的花盏。
昭君握笔的手颤了一颤,思绪戛然而止,后头的一切如今回忆起来已无意义,那个时候她傻的紧,竟然真的信了郁氏的鬼话,还安慰自己说,娄昭君,你已经是大齐的贵妃,有无数宫婢伺候着你的饮食起居,你的手留着也没什么大用途,既然废了就不要再去想她。如今想来,她从前可真是傻得可爱。
只是那些都是从前了,既是从前,现在便不需再提起了。
昭君搁了笔,蹲在一旁的青蔷稍稍挪过来一些,探头看了看那张歪七扭八写的是什么东西的白纸愣了会儿,才有些迟钝的反应过来:“这是契胡字?”
昭君略惊讶的瞥了她一眼:“你竟不认识?”顿一顿,略回忆了一会儿,续道:“不对吧,哀家记得,你从前还缠着哀家学过好几日的契胡字。”
青蔷怔了怔,也十分讷讷的回过头来看着她,道:“那些歪歪扭扭的字难道不是鲜卑文吗?”
昭君有些无力的扶了扶额:“那什么……你有空还是多看。”
昭君此封信仿得是周氏的笔迹,她生来的能耐发挥了最大功效,将那日瞧见过的周氏遗言之中的几个字取出,拼凑成一封求救信来。大约的意思如同周氏自己亲手所写的那般:“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有人对我意图不轨,但我无以为抗。娄氏护我十余年于水火之情无以为报,囊中指环系我遗物,还望交与娄氏,望其替我报仇——”
这一封信连同着狼牙令命了冷雀快马加鞭送去契胡可汗之处,而原本的那封信则命人仿了笔迹原模原样的连同着令一只假制的狼牙令重新装回锦囊,命青蔷悄悄的借着夜色将其埋回到桂树之下。
至于原本那封信,在那晚她瞧过之后便随手引了烛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丝毫不剩。
太妃薨逝之后的第三日,阖宫缟素,嘉福殿西厢守灵宫女不慎打翻火烛,将整栋房子烧了个干干净净。虽然前几日刚刚下了一场大雨,如今房梁木都还蔓延出丝丝潮气,但这丝毫不影响那把大火将整个侧殿全数吞噬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