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忠不孝阴险柔佞之纳兰揆叙!有这样的一位外祖父,你可恨过?”雍正继续问道,言辞也愈见犀利。此刻就连年羹尧也不禁动容,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回答“恨”,大清开国以孝治天下,“恨”血脉长者,无异于不孝!死者已矣,记恨死者,实乃不仁,此不仁不孝之徒从今往后如何立足于这天地之间;回答“不恨”,对此等祸国殃民,动摇国之根本,结党营私之徒报以同情之心,其心当诛!
年富神情哀痛,双膝跪倒,匍匐于地,声音悲戚道,“小时候娘亲带小民去外祖父坟前祭扫,每每想到外祖父生前那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便泣不成声。一日一位落拓的游方和尚打此处经过,见母亲哭得伤心,便指着路边一朵野花问道:‘施主可知这是什么花?’”年富娓娓道来,竟有一番引人入胜的魅力。年妃差一点脱口问出,“那是什么花?”
“母亲惭愧道,‘妇人生于高墙,养于深闺,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见那花朵不过铜钱般大小,颜色鲜黄,花瓣细长,并无香气,自然也无甚特别之处。游方和尚道,‘这花叫作蒲公英。每至春风谷雨,花尽籽熟,随风飘散,籽落于何处便在何处扎根生长,繁衍生息。’那游方和尚指着一堆乱石丛中的蒲公英花朵说道,‘你让它该去恨谁、怨谁?’母亲茫然,游方和尚继续说道,‘心之何如,有似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年富的故事结束了,周围一片沉寂,年富匍匐在地,一动不动。
“起来吧!”雍正幽幽道。年富口中谢恩,缓缓从地上爬起,长身玉立,静等上训。雍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目光却落在年羹尧的脸上,“此子不类汝,乃祖上之风。”年妃望着堂下站立着的年富,越瞧此子越喜欢。被眼前三人六只眼睛注视着,年富顿觉亚历山大。突然“咕噜噜”一声乍然肚鸣,令年富一张在皇帝面前奏对也能从容不迫的俊美脸颊上泛起了些许局促的绯红。见那年富羞赧的抱着肚子,无助的望向身侧横眉冷对的年羹尧,年妃笑了,笑得难以自持,“皇上快别问了,看把我侄儿都饿成什么样儿了,回去让老太太知晓,还不定怎么心疼呢!”
“既是家宴,就别拘束了。”雍正淡笑着说道。年富谢恩,回到桌上,不急不缓的吃了起来,不做不作、不卑不亢,自然赢得年妃的好感。这一顿晚饭整整吃了半个多时辰,而饿了一天的年富也只吃到了六分饱。撤下筵席,那位对年羹尧也不假辞色的宦臣手捧一轴书卷走进来,跪拜请安后,立于一侧,神情卑微敬畏。
“康熙四十八年,先帝送你的几个字,今番朕再送你一次。”雍正一招手,宦臣将手中卷轴递到年羹尧跟前,年羹尧伸手接过,缓缓展开,其上“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一十六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跃然纸上,随即年羹尧跪接谢恩。望着脚下跪着的年羹尧,雍正兀自说道,“朕记得那时候你刚而立之年,却已位居内阁学士,从二品衔。如今整整十五年过去,今日的年大将军比之当年又如何?”
“皇恩浩荡,臣定当戮力沙场,保大清西陲国泰民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年羹尧的话掷地有声,雍正满意的点头道,“朕记得亮功的赤胆忠心!”此刻坐在御撵车驾回程的路上,年富的脑海中回荡着雍正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而上首正位上坐着的年羹尧正手握书卷,幽冷的目光恰好落在卷轴之上,久久出神。突然年羹尧问道,“知道皇上为什么要送这一十六个字吗?”
年富沉吟片刻答道,“皇上是要父亲记住,先帝能给父亲的,皇上给的更多!也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年富望向年羹尧,年羹尧幽冷的目光之中闪现点点暗芒,问道,“什么意思?”年富回答,“皇上既然能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也能在朝夕之间将之毁于一旦,就像如今关押在宗人府的阿其那!”年羹尧浑身一震,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
瞧着此刻年羹尧的模样,似乎并不是传闻中那般莽撞之人,年富迟疑着要不要开口问。然而却在这个时候年羹尧问道,“你想问什么?”年富道,“宴会之上父亲为何如此咄咄气势?”想试探皇帝的底线吗?这方法也太过冒险了。年羹尧幽幽说道,“你猜对了,为父就是想探一探皇上的底线。你是不是觉得为父这样太多冒险。”
年富点头。年羹尧继续说道,“世人皆知,我年羹尧跋扈j□j,皇上反而大用我,只因为他知道年羹尧其人可用,性格冲动刚直,于政治谋略上却稍显稚嫩,所以像为父这样的好用又好控制的人,皇上用着才顺手。”年富点头,果然能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的人又岂会只是个莽夫。既然年羹尧看得如此的透彻,那又想试探皇上哪一根神经的底线呢?此时年羹尧闭目养神,不再言语,年富也不再问,然而心中隐隐感觉,恐怕与康熙六十一年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有关!
翌日一早,年羹尧便着人找来京城中最好的裱匠将雍正赏赐的一十六个字仔细装裱,悬挂于前厅,时刻警醒年氏宗族子弟“甘心淡泊,以绝徇弊。始终固守,做一好官。”年富给老太太请安时,苏氏哭肿着脸随坐一旁,老太太训斥年富“谦则溢,满招损”;叮嘱多读书准备来年备考;又嘱咐注意身体等等家常闲话,便让年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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