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车夫复又驾车离去,货郎方才醒过神来,脑海里仍不断重复着那抹明晃晃的白。中年汉子叹息道:“只不知生得怎个模样。若能有机会看个真切,这辈子也算知足了。”话虽如此,不过众人心里都明白,似这般显赫勋贵之家,等闲之辈连边都休想沾上,更别说见一见内眷容貌了。
“呦,刁四爷这是想再纳新人了?也不知嫂子乐意不乐意。”
汉子将一粒花生抛进口中,撇了撇嘴:“娘们儿……”
茶客们互相挤眉弄眼,口中开始说起了些不三不四的调笑话,也不成个体统。左右议论的声音渐渐大了些,货郎只觉若有所失,低头慢慢喝茶。公道翁边斟茶边道:“这高门大户人家的事还是不要猜想得好,且又是女子,更不该妄加议论了。”他手下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若没有个马高镫短,谁又情愿投亲靠友?”
只可惜周围声音嘈杂,也无人理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且不说众人如何胡乱猜想,单说重重青砖围墙环绕之后的伯爵府内却是绿荫遍地的景象。花木葱茏,荷塘飘香,柳牵堤岸,一花一树都有人精心修剪,与街市上的光景相比,真正是琼楼玉阙,瑶台仙境一般。不过是一墙之隔而已,却仿佛与尘世相隔千里。此时,临近花园的华厅内仆妇侍女如云,同样出身于“围墙另一边”的女孩子们正熟练的端着填漆茶盘,脚穿精美的软底绣鞋,在绸缎与瓷器的轻微擦碰声中,悄无声息的游走于一班珠翠环绕的贵妇小姐之间。
她们都是经过重重筛选,专门接待外客用的。想被挑中可不容易,容貌既不能丑,也不能太美,大多数都可以形容为“干净”、“清秀”,少数则是天然生就一副“喜像”,让人见了觉得喜气洋洋的。像这种面相的,府里的大小主子们都爱用,提等级也比旁的丫头相对快些,因此府里的丫头们一个个成日里都笑容满面——据说笑得时间长了,就能逐渐变为“喜像”。而“艳丽”、“妖娆”一类的词向来犯主人家的忌讳,就连男主人也不爱用这样的丫头,容易惹得家宅不宁。
如今主理伯爵府后宅的乃是三老爷张显林的嫡妻梁氏,迎送宾客,主持中馈,照顾上下老幼全都十分尽心,府中一片赞扬之声。因她从未生育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好多岁,生得芙蓉面,柳叶眉,丹唇外朗,皓齿鲜洁。精细研磨过的蜜粉掩盖了她鼻翼唇角间淡淡的纹路,只余略显幽深的眼神显示出其并非懵懂少女的事实。因在座众位夫人没有比她这个东主地位更高的,此刻的她就坐在堂中主位的罗汉椅上与客人们闲聊。只是在端茶啜饮的间隙中,她眼角的余光会向门口飘去。
“那日我娘家嫂子还夸咱们府里的小姐呢,说真是一个赛着一个,个顶个都是美人坯子。”顾夫人的目光依次从对面坐着的四名少女身上掠过,最后落回了自己的女儿身上,越看越满意,禁不住笑了。要说伯爵府张家的这四位小姐虽都生得不俗,但在顾夫人眼里,却都比不上自家女儿顾淑蓉出色,那玲珑九华簪可是自己年轻时的爱物,如今重镶了给女儿戴,正称她的青春美貌,真个是娘看女儿,怎么看都顺眼。
梁氏忍住笑,少不得附和着道:“要说生得好,还得数蓉姐儿。不但模样好,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也都通,真是可人疼。”谁家的小姐是琴棋书画全然不通的?就算是家风最最保守的那些人家,即便不肯将女儿送入学堂,也多少会教导些品评乐音之道,但精不精通那就另当别论了。
顾夫人还真没听出来梁氏的暗讽。倒不是她脑子缺根弦,而是她的女儿一直在朝她使眼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夫人有些着恼,女儿不顾场合如此做派,万一被人看穿了心事可不臊得慌?
顾淑蓉对母亲使眼色却得不到回应,早就绷不住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一别数月,不知佑哥哥……”也是赶巧了,她刚一开口就见一媳妇子从外面走进来报说:“侄小姐到了,已经让到后面房里吃茶。”她只得将后半句的“何时归来”咽了回去。
顾淑蓉不禁暗骂仆妇没规矩少眼色,又思量着什么劳什子侄小姐,来也不挑个时候。不光是她,旁人也问:“不知是哪位侄小姐,怎的不请过来?”
梁氏含笑言道:“是我娘家的一个侄女,从平郡千里迢迢的投奔了我来,好歹须得过去招呼一声。”
顾夫人惊奇道:“侄女?多大岁数了?几时来的?平郡至京城路程遥远,恐怕路上艰难吧?”
梁氏轻咳了一声,娓娓道来:“这里面有个缘故。她本是我娘家五房的长女,父亲是个五品官,也颇有些家底。只可惜没福气,她父亲前年因病没了,抛下孤儿寡母也怪可怜的。我那五嫂子过年时叫人稍信来提了一句,说侄女本就身子羸弱,这下更是伤心,身上一直没有大好。我五嫂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如珠似宝的疼着,若是再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我犹豫再三,想着不若接她来京里散散,免得一味的在家闷着,伤了身子。我那五嫂子也是个没主意的,自己尚且伤心顾不过来,恐也没心力顾及我那可怜的侄女。虽说路途远了些,但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是她姑母,哪能不照顾着些。”
众人无不叹息道:“着实可怜得紧。”又赞梁氏想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