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
天上月光姣姣,光洁如洗,如泼水般透过洒照下来,入夜后的田野闲院,更是悄然寂静。
室野平三伺候云寿尼母女,用完饭后,托着竹盘转回前院,就看见四人坐在关所门口发愣,关切的问道:“晚上夜凉风大,怎么都呆在门口这坐着?庄头,两位梵尼真是可怜,俺劝了好久,才勉强喝了点粥汤,喝完又是坐在屋里哭,怎么也劝不住。没办法,俺让净空和尚留在屋外看着,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书役辛苦了,不用管我们,赶紧先去用饭,早早回房歇息去吧!”晚上庄所里最忙的就是室野平三,又是忙碌做饭又是去后院伺候两名苦主,到现在自己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哎,哎。”室野平三一边收拾四人用过的碗筷,一边答应着的样子,让高师盛想起在骏府城教养自己,现在已经退隐养老的义父师范,两人都是奉公今川家数十年,却不得志的卑微小吏。
侍奉上官,似是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无法割弃的一部分。
高师盛不忍心看他过於劳累,劝说道:“晚上守夜由我们几人盯着就行了,书役不用担忧。”庄所按例不能留闲人,只不过现在这场面,既不能赶和尚们出去,又不能放任他们晚上在庄所随意进出。只能是辛苦众人,轮流守夜。
青木大膳要守下半夜,所以早早就回房睡觉去了。
在门口闲坐半天,又跟濑户方久、木村兄弟、新进孙一郎四人说了会儿话,高师盛也有些乏了。
站起身来,不再去想长谷川隼人一家,不再去想自己义父师范,也不想如何敛财聚众,更不再去想自己要如何“苟全性命於于乱世”,说道:“新九郎也早些休息,木村你二人前半夜多警醒些,我先回后院睡了。”
说罢,又从怀里摸出那贯没送出去的铜钱,扔给没能拿到“脚钱”的新津孙一郎,说道:“我让你去请滨名家求助,援兵没请到,反倒是耽误於你,这些钱且算我补给你的,你与书役一人一半。”
“多谢,庄头恩赏!”
“这怎使得!这怎使得!”
新津孙一郎到善光院时,钱早就分完了,回庄所的一路上就不停抱怨自己白跑一趟,这回见钱转了一圈又飞回自己手里,不由喜出望外,那还能让室野平三搅合了,也顾不得尊老,拉着他就进了塾房分钱。
室野平三莫名其妙,等高师盛步入后院后,才问新津孙一郎:“孙一郎,没拿到赏钱是你自家运气不好,怎能仗着庄头仁厚,就向他开口讨要?还不快快还回去,免得庄头不悦。”说着竟要把钱还回去。
“庄头仁厚,体恤下情,确实是他自己主动赏下来的···兴致不高···大概是因为方才闲聊几句,说道“大志”···对了,书役,我们之中就你读书最多,“生者必灭,乐尽哀来”是甚么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濑户方久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室野平三一句也没听懂。“庄头新任,你们也不知让进塾房伺候着,来个人去庄头屋里,看看油灯还有油没有了?”唠叨了几句,又叫濑户方久,“新九郎,你去后院看看庄头还缺不缺物什,搭把手把被褥铺上。”
室野平三关了庄门,又给梅川院的和尚们续了壶热水,庄里没有茶叶,只能这么凑合。之前送去的饭菜还放在那里没动,都已凉透。
要么说人老心善,他怕和尚们半夜着凉,从暂时没人住的长屋里拿出几个旧蒲团,旧褥子,掸掸灰尘,打扫干净给和尚们送过去,这回梅川院空善没拒绝,还意外的开口道了声谢。
室野平三受礼若惊,连道不敢,趁着长屋火塘还没全熄灭,让木村兄弟从柴房在抱点柴禾架上,让火烧旺些,把饭重新用热气焖焐。
一来一回,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将院内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才回去用饭睡觉。
··············
案桌角上摆放的灯烛微微颤动,高师盛将手中的卷宗放下,揉了揉酸累的脖颈,不知不觉,已经夜过子时。
他虽已辞去骏府同心众的职务,但在骏府城下町政奉行所内长期奉公,连夜处理公文而养成的晚睡习惯,即便到了平山庄所也不会更改。
高师盛吹熄了油灯,将案上卷宗收好,重新放回墙角箱中,才合衣平卧在榻上,眼望板棚,仍不觉得有丝毫困倦。
床榻底层是用整块木板制成,坚固耐用。上面铺有席居,居面平整挺拔,均匀紧绷。
过来帮手的濑户方久怕他夜晚着凉,特意在席居上多铺了两层褥子,躺在上面,让人觉得颇为舒适,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木枕太硬,没有缠布,不过这并不是让他难以入睡的原因。
卧榻在中堂部屋的内侧,斜对着院内的矮竹林。窗牖虚掩,透过缝隙间隔,可以看见朦胧的月色和婆娑的竹影,夜风拂入室内,略带有些许湿润清凉。
“可叹法师绢衣薄,难将贪婪丑态遮。”
前院梅川院僧人念经的声音,隐约可闻。高师盛心中不由浮想起《平家物语》南都牒状一回中,对大相国寺僧人的批语。
他早在骏府城时,就听人言,寺家吝啬可鄙,锱铢必较,今日亲见方知真意。
梅川院空善所悲不是子死,而是为钱落泪。若真的怜子,在听说善光院已经交了罚铜又怎么会空手而来,恐怕早就倾尽家财也要买动郡里的大小官吏,严惩凶手,替子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