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深一怔,不解道:“为何?”
阿蔓脸色郑重,恭敬行礼,“阿耶走后,阿蔓本已在世上孤零零无依无靠。不意竟得大郎相救再三,得以苟活至今。且大郎待阿蔓这般宽仁体恤,阿蔓万分感恩却无以还报,只能每日将大郎的名字抄写百遍,藉此祈求上天护佑大郎一世顺遂。阿蔓永世不忘大郎再生之恩!”
易深凝望她深深伏于地上的小小身子,眼中也有动容,半晌方柔声道:“不是要写我的名字吗?不起来要我如何教你?”
阿蔓忙爬起来,立在他身边无比恭敬地看他一笔一笔写出“易深”二字,铁画银钩,锋芒隐现,唇边现出小小梨涡,“大郎小字保明,能否一并交给我?”
易深毫不犹豫再次落笔,待看着阿蔓欢天喜地捧着那张写着他名与字的纸,仿若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一般,心底慢慢渗出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滋味来。
自那日起,阿蔓便开始真正忙碌起来:白日里帮着二山、小山一起打理半居内一应杂务,晚上再读书练字,日子长了竟也沉溺其中。有时端着饭碗脑子里还琢磨着哪个字一直没练好,想着想着筷子头就无意识在饭桌上划拉起来,小山多少次在易深面前笑她:“失心疯了,怕是还要考女状元哩!”易深倒不置可否,只随她去。
至于读书,自《论语》后,阿蔓便提出以后读的书能不发由她自己的意,当时他觉得这小丫头怕是才认了几个字便不知天高地厚了,且也有些好奇她到底能对什么生出兴趣来,便同意这边有的书都任她借回去看。刚开始一段时间她选的竟然都是本朝、前朝甚至上古的史书,倒是令他颇感意外:一般女子不是最喜欢那些诗词歌赋么?
反正只要阿蔓来请教,他便说与她听,有时她不服,掏出一堆似是而非的说辞,开始他觉得那些都是胡说八道,渐渐发现有的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如她说“始皇帝从出身到长相乃至一统天下后的焚书坑儒,处处显出其人藏头露尾、心虚自卑的本性”,又说本朝“太宗皇帝在监修国史和起居郎的笔下知人善任、励精图治,虚心纳谏,厉行节约,劝课农桑、以史为鉴,实乃一代圣主明君;却对其为了争位杀兄弑弟,逼父退位这一最大劣迹遮遮掩掩甚至绝口不提?这般作为可想而知其彼时穷凶极恶、人性泯灭到了何等程度,焉知登基即位后的小心谨慎、英明神武不是刻意为之好洗刷之前的恶名?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也许才是真!”
易深被阿蔓骇得不轻,即使隐隐有些赞赏她的见解,甚至很多也是他一直有所怀疑、不屑的,但为了易府上下着想,严令阿蔓不许再出此大胆之言,且禁止她再碰任何史书了。
阿蔓倒不在乎,因易深博学之至,他的书房中除了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之类典籍外,连工、农、法、医、天文、地理乃至佛经、阴阳五行、奇门遁甲、野史异闻、金石品鉴几乎应有尽有,她都颇有兴趣,反正技多不压身,谁知哪一技最后能救她的命呢?
除了严令阿蔓不可再口无遮拦妄议本朝朝政及人事,其余只要阿蔓问及,易深都毫无保留倾囊相授,至于她能接受多少,就看她的悟性了。在易深看来,阿蔓虽然年幼,但却是极难得的聪慧伶俐,更兼性子平和温婉、豁达大气,如宝珠蒙尘,随着年龄和学识的增长,当尘土被层层拭去,定会有大放光彩的一日。
两人一个好学,一个乐教,小小半居,俨然成了易深与阿蔓自成一体的小天地,阿蔓日日安心、安然地在乐在其中,有时阿蔓觉得,易深待她不是主仆,倒更似父女,他愿意教她、容她,甚至宠她,生气时,也毫不留情地责罚她。阿蔓能懂得他的心理——天才,无论古今中外,都是离群索居的,他们宁愿孤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做那个世界的王,却懒得花费时间精力在那些普通人身上。这样的易深,更让阿蔓依恋、信任。她只盼光阴永驻,容他们彼此陪伴,便是岁月静好,万事皆足了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转眼又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了。
近半月来整个易府上下人人忙进忙出,打包好的各色物件一车车被运出府去。
半居里仍是如往日一般寂静无声,小山懒洋洋靠在门口晒太阳,嘴里还嚼着根草茎,笑嘻嘻瞧着脚步匆匆的各院奴仆们一趟趟搬东西。正看得热闹,冷不防头顶被敲了下,小山“啊呀”一声捂着头转身正要开骂,连忙收住了,堆出一脸讨好的笑,“玉瓶阿姊”
玉瓶温和的圆脸探进半居院门左右张望了下,疑惑问道:“阿郎赴任在即,你们怎地还不动手收拾东西?莫不是瞧着大郎这几日不在府里,便都躲懒去了?仔细娘子知道了,饶不了你们!”
小山忙拉住玉瓶衣袖解释:“哎呦,阿姊可是错怪了人!大郎走时交代过,娘子率其他各院先行离开,我们这院子还要留下来等阿郎处理完一些要事,最后一批动身。而且除了书籍简册,一概不用带走,所以临行前三日打包也来得及。”
玉瓶听了方放下心来,嘱咐小山,“这几日家里到处乱糟糟的,人多手杂,你们几个也警醒些,好好看着院子!”
小山满口应是,见玉瓶走远,踅身回去传话给二山和阿蔓。
阿蔓这几日有些恹恹的,一方面是因为易深不在,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她偶然听到的几句话。一个月前,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