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衡抬起沉沉的脑袋,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细的秋雨,渗渗的凉意,从袖间飞过,手中的酒杯咕噜噜地落下。护卫想扶他,迟衡摆摆手:“让我自己走吧。”
秋雨来得如此合适,凉丝丝的飘在脸上。脚步踉跄,他扶着道边的树,浑身很重,头很晕,走不动,但就是想自己走。
走了几步,一个熟悉的身影停在他的跟前,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安心与怆然涌上心头,迟衡仔细辨认了一下:“破荆,你怎么回来了?”
岑破荆把大刀往桌边一拍,将身上的灰尘狠狠打落,抱怨说:“容越这小子急什么啊,都说等我等我,连这么半天都等不了了吗?我从淇州赶回来容易吗!”
迟衡才恍惚想起,半月前岑破荆被派往淇州督查了:“容越啊,恨不能立马离开京城这个牢笼!”
“哪!他就是爱折腾的性子!你对他好,他知道,但那性子,绳子都捆不住,你就让他折腾折腾吧,等累了自然就滚回来了!”岑破荆捞过一个酒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灌了三杯。
迟衡撑着额头,眼睛发热。
岑破荆一气喝够了,咂咂舌,又让人割了两斤熟牛肉,吃喝都够了,才把两腿一敞,直白地说:“你现在是皇帝了,怎么性子一点儿没变?他不是小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他自己知道,不消替他操心。”
“我,不操心。”
“上次容越刺青的事,你是不是一直放心上?既然他的病好了,就别总担心,他那身体,比牛都结实!再说了,人活一世,哪能什么都如意,能逍遥多久就逍遥多久,每一天乐乐呵呵就可以了!”岑破荆咂摸了一口酒,气色如常,“还有,你也别把自己不当回事,我听说,你日夜无休都连续三个月了?人不是铁打的,别我们都好好的,你反而倒下了。”
迟衡用指节蹭着额头:“我没事!”
“有人说你想立钟续为帝,要我说,你若喜欢他就别这么整,钟续的性格当了皇帝还不得累死?还有人说你想归隐,你是皇帝啊,你能把一国的人都撂在一边?每一个人都能撂担子,你不行,你得扛着,谁让你坐的这江山呢!”
“我要是想撂,刚才就跟容越走了!”迟衡苦笑。
“那这段时候是怎么回事?不要命的上朝,急着大兴土木,还有不拘一格任免官吏,都是明眼人,你别说没这些事啊!”
迟衡没说话。
岑破荆狠狠喝了一口酒:“迟衡,别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每次要有大的决定就是这样,不是一个人喝闷酒,就是一个人躲在院子里练刀,到底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啊?!”
迟衡抬起头,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眼花,他觉得岑破荆的鬓发有些发白。
年少时携手的伙伴,不知不觉染上了岁月的风尘,少年,变成了成熟的男子,眼角隐隐有细纹,脸被晒成了古铜色,说话持重了,唯有喝酒时还是喜欢一手撑桌子,还有,那一把大刀依旧朴实无华。
迟衡开口了:“破荆,你害怕死吗?”
岑破荆一愣停下,凝思后回答:“当然怕,想一想好端端的突然死了,不知还有多少心愿没完成呢,再说,没死过,也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子。”
迟衡笑了:“是啊,都没死过,不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我也怕。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和你,第一次杀人。杀之前,我以为自己要被人杀死了,心里一横,反正是死,死就死,拿起刀砍过去时就变得特别狠心。”迟衡自顾自地笑了,“结果我没死,他们都死了。其实那之后,我心里都会怕,手也会软,可想着别人不死,我就得死,只得闭着眼砍过去……一将成名万古枯,我后来不拿刀,杀了更多人!”
“若元奚一直战乱,老百姓更不得安宁,你,还没释怀?”
迟衡手指绕着酒杯浅笑:“我并不是计较这个,总得有人死,才能有这太平盛世。破荆,十六岁时,我害怕自己会被人杀死,所以拼命练刀;可那之后,我更害怕心上的人会出事,我想尽法子想护他们周全……朗将在我心中,就像天神,他无所不能,他会在我最无助时突然出现,他能解我所有的困惑,我不需要想,我只需要跟着他。可是,他死了,死得那么突然。你相信吗,我从没想过他会死,像他这样如天神一样的人,竟然会死。他就那么,被我的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
岑破荆皱起眉头。
迟衡有些语无伦次:“燕行走了,我不怪他,因为他是活着走出我的视线的;长缨背叛,我怪过他,现在已经原谅,他至少,还好好地活着元奚的哪一个角落;钟序、颜鸾、我不能再忍受第三次,我是皇帝,我也是个最普通的人,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容越看着纪策死呢?”
“他们不都好好的吗?”
迟衡抓紧了酒杯:“对啊!好好的,我心里才踏实。我要你们都好好活着,替我活着,我舍不得,但我必须要舍得,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去不回。容越,真是太……太没良心了,我想多和他说几句,他那么急着走干什么,就算要去遇什么心上人,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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