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潇羽将自己身前的那杯温水一饮而尽,水是清水,无色无味,可她却从中品出了苦味。白水洗心,苦尽而甘来。红袖掩泣,甘余犹苦口。
谁谓荼苦?甘心如荠。谁谓荠甘?未逢断肠。
师潇羽坚决否认自己有过寒香亭畔觅鸳梅之说,所以对于其父的嘱托也一概不予承认。一份基于“某种误解”而建立的嘱托,自无必要再坚持履行下去。这是师潇羽的观点。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既然我答应了,我就一定要做到。”这是祁穆飞的观点。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不肯让步。
“就算要牺牲祁家上百条人命,你也不后悔?”
“就算要你与四家人家为敌,你也在所不惜?”
“就算要你祁爷众叛亲离,你也要继续坚持?”
“……”
面对师潇羽一连三句诘问,祁穆飞沉默了。
诚然他曾坚定地相信自己为了她,他可以抛却所有、倾尽一切,甚至可以义无反顾地为他舍身忘己。但是真当他面对她的目光时,他却又不敢轻易相许了。
两年齐衰之期,师潇羽隐忍不动,对报仇之事,绝口不提,但祁穆飞很清楚,其内心的悲伤、苦痛与愤恨依然还在,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伤痕已经逐渐被抚平,也逐渐消褪。
流年似水,可以冲淡一切疤痕,包括那些曾经想忘却怎么都忘却不了的苦痛。
可是杏娘的突然出现,却重新揭开了她的伤疤。
也是因为这样,当他见到杏娘与她相遇相识时,会那样的不安、那样的恚怒。
师潇羽是任性,但她不会不顾一切地任意妄为;师潇羽是看淡了生死,但并非看轻了生死;师潇羽的骨子里确实有宁死不屈的傲性,但她从没有把生死不当一回事,更不会以死相逼。
而那个走火入魔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四处招风揽火,犹似飞蛾扑火一般扑在她那团复仇之火上,更可恶的是,她不仅自己玩火,还偏偏要引火烧他人之身,把他人的生活也烧成一片焦土。
五天后,丧期即满,若到时师潇羽公然向师乐家启衅问罪,他该如何处置?又该如何自处?与之断绝关系,将之扫地出门?还是与之一起并肩作战,与四家为敌?
这个问题,他思量过无数遍,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一面他都割舍不下。
看着祁穆飞沉吟不答,师潇羽不觉为自己自私而又残忍的问题而萌生了一丝歉疚,抚摸着手中的袖炉,转而说道:“七爷,绿衣姐姐曾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祁穆飞转过头来,以温和而略显郑重的眼神迎向那句话。
“她说——你这个人表面上冷酷无情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其实,你是不想让别人跟你走得太近。因为近了,两个人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互不相欠了。”
师潇羽说这话的时候,很轻柔,很舒软,很像已过世的江绿衣的口气。这样和缓的节奏,这样平淡的语气,极易让人忘却忧伤,也极易让人的心魂也随之柔软下来,恁你是铁石心肠,也难敌这似水柔情。
祁穆飞听完,许久都没有言语,好似这句话比他那些艰深晦涩的医书还要费解。
他怔怔地望着师潇羽的脸庞,眼前却依稀闪过了江绿衣的影子。那双温顺而矜持的眼睛既不会抱怨,也不会诉苦,好像那双眼睛生来就是那样通情达理和善解人意。就算心里再苦,她的眼里也是甜的。
这是师潇羽那双会哭会笑会说话的眼睛再努力模仿也模仿不来的。
所以祁穆飞眼睛里的那个人很快又变成了眼前这个人,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前方,又像是望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一个很久远的时刻。彼时的她懵懵懂懂,对那句话的含义、对说话人的心情应该都没有现在理解得这么深刻,所以此刻的她,眼里有几分惭愧,亦有几分抱歉。
“那时,我很不理解这句话。人与人之间,互不相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就算欠了对方,还了不就是了嘛。”师潇羽道,“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永远还不起、也还不清的。”
“可也有些东西,是从来不需要还的。”祁穆飞无力地辩驳道。
师潇羽蔑然一笑,“你是说付出的那一方太过慷慨了,所以不需要还呢?还是相欠的那一方太过无赖了,所以不需要还呢?”
不待祁穆飞作答,她又说道:
“祁门十二重楼十三楼主、上百名家丁随从,他们忠于你,敬顺你,你觉得你不需要为他们负责吗?”
“姑苏五友,同气连枝,情同手足,于你,有绨袍之恩,亦有兄弟之义,你愿意辜负这样的情谊吗?”
“还有你祁七爷,世代单传,誉满天下,这百年之基业、这历代之心血,你真的舍得弃之不顾吗?”
“这些人,这些情,哪一个可以不用还呢?”
明知师潇羽在“奚落”自己感情用事、牵绊良多,“责备”自己不能抛却万物、与之同归,他却无从辩驳,这些缰锁束缚了他一生,萦系了他一生,他从没想过放弃,因为从小他的父亲就告诉他,那是他的责任所在,也是他的宿命使然。
“难道这世间只有你才是我可以唯一辜负的吗?”祁穆飞心有不甘,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你并没有欠我什么,我也没有施恩于你,又哪来的辜负呢?”师潇羽苍白的脸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相反,是我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