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这是匦院今日送来的谏书。”
“哦,放在老夫案上吧。”李谷抬起头看了眼送谏书的小吏,旋即低下头继续批阅公文。
李谷向来不喜欢检阅匦院送来的谏书,常日里都是由首相范质检阅。
但是今日常参轮到范质主持,一时半会范质回不了政事堂,李谷也就只好代劳了。
常参就是日常的上殿参拜,皇帝一般并不会出席,由三位宰执轮流主持,通常会持续到午时,谏书则需要在午时之前送达郭荣的案前。
批阅完面前的公文,李谷将案上的一小沓谏书挪到自己面前。
昨日投入四个谏匦的谏书有近两百份,经由谏匦使筛选后送至政事堂时,仅余下十二份。
让老夫来瞧瞧......李谷拿起最上方的一份,漫不经心地摊开。
刚看了几行,李谷就惊了:“这?”
“这什么?”李谷一口气将整篇谏书看完,忍不住惊呼:“这厮竟如此大胆?”
不远处正在处理公文的三相王溥闻言抬起头:“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你来瞧瞧这个。”李谷扬了扬手中谏书:“何止胆大如斗,简直是胆大如斗!”
王溥来了兴致,连忙放下手中的公务,快步走到李谷的案前。
“什么东西能让你惊成这样?”一边说着,王溥从李谷手中拿过谏书。
刚看第一眼,王溥还不以为意,但看到第三眼时,王溥忍不住叫出了声:“这也太大胆了!简直不知死活!”
“是啊...”李谷感叹道:“陛下如此勤勉,竟然还有人吹毛求疵,帝王也是血肉之躯,总归要有些娱乐的。”
今年三月时,郭荣曾下令给翰林院诸位翰林学士,替教坊司的歌妓创作俳优词,用于皇家的游乐与宴会。
所谓俳优词,就是市井里流行的优伶表演曲目,相较于威仪高雅的宫廷雅乐,俳优词调弄无度,辞气鄙俗,相当的不入流。
郭荣作为出生底层的帝王,并不太喜欢端庄威严的宫廷雅乐,反而更中意随心所欲、烟火味十足的市井俳优词。
所以在正式场合外,每当郭荣想要欣赏音乐时,更希望能听到熟悉的市井之音。
不过郭荣好歹也是帝王,终究是要讲究点威严和风度的。
即便更喜欢俳优词,郭荣也并未直接让教坊司的歌妓们学习市井中流行的俳优词,而是让众翰林对市井俳优词进行适当的修改,尽量去除低俗的部分。
但不论怎么改,俳优词就是俳优词,无论如何也难登大雅之堂。
这就涉及到朝廷与民间的音律之争。
此时的宫廷雅乐是从汉唐一脉相承下来的,宫廷音乐所使用的律和调是禁止向民间传播的,民间音乐便发展出了自身特有的音律体系和表演方法,这就造成了宫廷音乐与民间音乐的严重割裂。
而且俳优词其实就是元代杂剧的前身,不光只有音律,还穿插着故事叙说、插科打诨以及人物动作,与仅有音律的宫廷雅乐截然不同。
在保守一些的士大夫们看来,宫廷雅乐与民间俗乐简直水火不可相融,并对民间俗乐持鄙夷和排斥态度。
郭荣此次将市井俳优词引入宫廷,其实是有不少朝臣暗自持反对态度的,但郭荣脾气暴躁且大权在握,无人敢摸老虎屁股,高锡乃是明言进谏的第一人。
高锡在谏书中对市井俳优词大加批判,贬斥其为靡靡之音,还言辞犀利地指责了编写俳优词的诸位翰林,并且借用后唐庄宗之死,隐晦地批评了郭荣沉迷俳优词对皇家威仪和宫廷雅乐的恶劣影响。
后唐创始者,唐庄宗李存勖便喜爱俳优词,登基之后在宫中养了不少伶人,还给自己取了个“李天下”的艺名,经常亲自登场演出俳优剧。
李存勖过于信任伶人,为了制衡地方强权节度使,竟然派亲信伶人去各节镇当监军。
当时地方节镇实力远比周朝时强大,李存勖此举间接造成了各节镇的反叛。
最后李存勖众叛亲离,被亲信伶人所杀,高锡便在谏书中借此来劝谏当今天子郭荣。
在谏书的最后,高锡甚至还对三位宰执以及御史台大肆讥讽,直言诸宰相和御史都是瞎子、木偶,皇帝损坏皇家威仪,宰执和御史却默不作声,简直愧为人臣。
王溥自幼饱读儒家经典,熟知宫廷雅乐,其实也对郭荣引入俳优词持反对态度,但他可不愿冲锋陷阵,自然不敢做声。
此刻见了高锡的谏书,王朴是既恼怒又羞愧,恼怒于高锡的直言不讳,羞愧于自己为了高官厚禄,未能尽宰执的进谏之责。
王朴最后看了一眼落款:“高锡?这不是去年上书进谏的那个河南府推官吗?最后还因玩忽职守被发配到泾州去了。”
李谷点了点头:“正是高锡,十三岁中进士的那个神童,年初朝廷大赦,高锡回返开封,之前范相还曾举荐他入三馆,恐怕是因为没能成事,所以怨恨上了陛下和朝廷。”
“可惜,好端端的一位神童,竟然误入歧途。”王溥摇了摇头,问道:“那这份谏书我等是呈,还是不呈?”
“呈,当然要呈上去。”李谷当即说道:“抛笔出众,乃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而且又是通过谏匦呈上的谏书,我等并无道理将其阻拦。”
作为宰执,李谷和王溥当然可以将这份谏书阻拦在政事堂,但国法明文规定,只要文词清晰、落款明确的谏书,政事堂不可因内容而阻拦,必须呈报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