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起来,赵公子还是最吃得惯金陵菜。许是因为南京地处南北分界,菜肴既不像北方菜那么重口,也不像苏松菜那样甜腻的缘故吧。
一碗酸萝卜老鸭汤下肚,顿时驱走了身上的寒意。赵公子又来了谈兴,对那杨帆道:
“上次,就是我跟吴叔叔来的那次。聊起五千料海船,吴叔叔表示尺寸太夸张,我看你似有不同观点啊。”
“是吗?”杨帆四十多岁,虽然是个正八品的杂职官,但天天在船厂中风吹日晒。打交道的也尽是粗俗的工匠船丁,因此皮肤粗糙黝黑,举止声调也跟劳动人民类似。
他扯一片烧鸡翅膀,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含含糊糊道:“记不大清了。”
“少来这套。”赵昊冷笑道:“不聊这个,咱就聊聊去我那上班的事儿。”
“还是聊这个吧……”杨帆如泄了气的皮球,苦笑道:“下官跟公子一样,都相信五千料巨舶的存在而已。只是不知公子,从哪里得知的?”
“我是从书上看来的。”赵昊含糊道:“刘大夏那个王八蛋,又不能把所有下西洋的书都烧了。”
说着他反问道:“你呢?”
“下官没公子那么博览群书,但亲眼见过五千料巨舶。”杨帆呷一口小酒,幽幽一叹道:“下官家中世代在宝船厂服役,自幼就是在这石头城里长大的。”
“我小时候,那巨舶还停在一塘六坞中,只能用一个字形容,那就是‘震撼’。下官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条巨舶,虽然已经在那里停了一百多年,但还是那样威武雄壮,让人高山仰止。要是能让我把它复原出来,死了都值!”
“那船呢?”赵昊追问道。
“这个,这个……”杨帆脸上闪过一丝羞赧道:“前些年船厂实在揭不开锅,就把它拆了打棺材了。那可是上好楠木啊……”
“哦吼。”赵公子翻翻白眼,没好气道:“还真行。”
“公子勿怪,再好的船,也就是几十年的寿命。那艘宝船虽然没下过水,却早就已经报废了。”杨帆忙解释一句,然后指着外头廊檐下道:“公子进来时,看到那条长长的木板了吧?”
“嗯。”赵昊点点头,那木板得有门板那么宽,一巴掌厚,足足四丈长。木质黝黑沉实,一看就是好料。
“那就是宝船的舵杆,下官特意命人留下来,做个纪念的。”杨帆不禁感慨万千道。
赵昊深切怀疑,那其实是这厮留下来,想给他自己打棺材用的。
“宝船厂里有架阁库,收藏有全套宝船的建造图纸,”几杯酒下肚,谈的又是他最感兴趣的话题,杨帆也没那么谨慎了,打开话匣子道:“库里甚至还藏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共二十页海图,一百零九条针路。以及三宝太监亲手绘制的四副《牵星过洋图》!”
“哦?”赵昊闻言欣喜若狂道:“没有被刘大夏烧掉吗?”
“刘大夏烧的是兵部车驾司的《郑和出使水程》,龙江宝船厂归工部管,他那把火烧不到我们这儿。”杨帆颇为自得的笑道。
“这么说,他没造成什么损失?”赵昊欢欣鼓舞道。
“损失大了去了。我们这边只有海图和星图,是三宝太监在最后一次下出海前,感觉文官对下西洋敌意深重,所以在宝船厂留下了必要的备份。”杨帆叹口气道:
“而兵部车驾司的《出使水程》,包括郑和七下西洋所有原始资料。除了海图和星图外,还有皇帝敕书、船队编制、名单……以及最重要的航海日志、账目等,这些全都被烧了。”
“这海图只能告诉你航线,星图只能帮你修正航线,只有航海日志,才会告诉你真实的海况,航行中会遇到的所有问题……那可都是用无数人命换来的教训啊。”
“本公子没骂错,刘大夏果然还是千古罪人!”赵公子决定,未来五千料海船还是叫‘千古罪人刘大夏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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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海图和星图,能借本公子看看吗?”赵昊试探问道。
“哎呀,这是龙江厂的机密啊,不得外泄。”杨帆一脸为难道。
“都是废纸一样的东西了,机密个屁。”赵公子一脸不悦道:“我把芜湖的船场都收编了,你的订单没了。”
“噗……”杨帆一口酒喷到赵昊胳膊上,他赶紧上前一边用袖子擦拭,一边讨好道:“不要啊,公子不要如此残忍。没了订单,下官会被小的们活撕了的。”
“那……”赵昊眯眼看着他。
“小人自己抄录过一份,分毫不差,作为私藏。”杨帆说着起身,到后宅半晌,返回时从袖中掏出厚厚的一本册子,小声道:“就当纪念品送给公子了,这总成了吧?”
“你这厮,就是属驴的,不抽不老实。”赵昊白他一眼,接过那册子翻开一看。
见是一幅幅连贯的分页海图。虽然一如现在所有的地图,比例严重失真。但好歹能将沿途的山海岛屿标注清楚。
当然,这套海图还是极其珍贵的,因为航线上精确标注了一百的船长,凭着这套针路就能从南京航行到非洲。
赵昊虽然从没操过船,但他可是立志成为航海王的男人的,这一年来没少翻看《海道针经》、《顺风相送》、《指南正法》之类的航海书籍,还向米老叔、马长老这些老船长请教过,看懂针路至少不成问题。
他知道,船上用水罗盘来指示方向,罗盘共有四十八个等分刻度。每个刻度就是一针,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