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还是头一回见这人,没想到风口浪尖上,还有仙门中人愿意站出来为他说几句,略略一怔后,继续说下去。
“那日我宿在村寨中,夜里不知为何,睡得极沉,待我醒来,村子已经……”
他不忍回想那天早晨所见的骇人景象,可一合眼便是前一日才同他道过谢的村民的死相,他手里的璞玉剑血迹斑斑,犹如梦魇挥之不去。
“帝君并非凡人,有修为在身,便是夜里睡过去,神识仍是清明的才对,死了这么多人,难道连一点动静不曾听到吗?”楚长曦狐疑地问。
对于修炼之人来说,到了一定境界,便可辟谷脱尘,无需像凡人那般一日三餐,入夜深眠。
小憩是为蓄神,合上双眼,五感仍是通透的,以重黎的修为,若是自己不想,夜里哪怕只是外头飘下一片落叶都能察觉到,何况是如此人命大案,村民的尸体散落各处,定是有过挣扎和逃窜,如何会没有听见?
这一点亦是在场众人皆抱有忌疑之事。
身在其中,却充耳不闻,就算不是真凶,也定是帮凶。
重黎想了想,道:“那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
他蹙起了眉:“……是那村中一个还孩童去溪边捡卵石的梦,梦里我看到那孩子在土地庙前遇到一个掌心有枚红痣的年轻公子。”
“可有看清那人面容?”
他摇了摇头:“不曾,只看到了手。”
闻言,众人一阵喧哗,但说来说去,这也只是一场梦,和凶案有无关系实在难说。
“一个梦罢了,难道要将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视为证据,洗脱罪名吗?”中皇山掌门沉着脸,眸如鹰隼紧盯着重黎,“这七桩命案,桩桩惨绝人寰,下手之人罪大恶极!然每一桩命案发生后,所验尸身上留下的致命伤,都是出自同一把兵刃,世上岂有如此巧合之事?他如今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自己问心无愧?”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重黎身上。
从前嚣张得就算把天捅穿都不会皱一下眉的人此刻,竟陷入了迟疑。
“……帝君?”楚长曦也没想到他这会儿居然沉默了。
司幽日前来信,告知他若魔尊陷入困境,可帮衬几句,毕竟他体内还有一半无尽的元神,暂且不能出什么差错,也不宜张扬出去。
可这又是哪一出?难不成连自己做没做都不知道?
“我无法说自己问心无愧。”重黎终于开口,说出的话却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当年家师凭一己之力于不周山力压无尽,以朱雀血翎将其封印在山下五千年,三十年前,封印崩溃前夕,我将无尽的一半元神封入体内。然我的修为自是不如家师深厚,另一半元神逃出后,我体内这一半似乎也有了挣脱之兆,我于夜里失去意识,待清醒命案已经发生。”
他抬起眼,郑重地看着面前所有对他抱有质疑之人。
“或许有人存心栽赃,又或许我已经收到邪气侵袭,在失去意识后杀念大起,我记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故而也无法自证清白,我既然回到昆仑,也愿与诸位在此对峙,定是知无不言,但我想不起的事,也无法细说。”
虽说似是一场大梦,可剑刺入皮肉的黏腻却真切地存在他的脑海里,一切都像是他亲手所为,什么妖邪附身,栽赃嫁祸,倒更像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这……”众人哗然,即便他是如实作答,他们一时间也委实难以尽信。
本以为魔尊被带回昆仑山,此案便可了结,谁成想会是这么个模棱两可的局面。
对于仙门中人而言,自是更倾向于妖魔杀人,事后诡辩,欲迷惑人心。
只是昆仑认了个魔头回来,看来也是不在乎什么颜面了,若当堂发难,只怕场面会闹得很难看。
“帝君的佩剑可否借我一看?”楚长曦道。
重黎点了点头,解下璞玉剑递了过去。
稍作迟疑,又从乾坤兜中取了封存已久的英招。
自八年前那一战后,陵光散魂,这把剑也随主黯淡,剑身皴裂,不复往日叱咤风云的强盛,他于夜深时,才会将其取出来轻轻擦拭一番,想起这些年他所以为的灵剑护主,全是因为这片化为长剑的血翎上留着陵光的残识,心头便阵阵发酸。
天一散尘,霄明着彩,是恭迎主君的吉兆。
如今陵光苏醒,不知是不是错觉,英招剑好像也重新有了几分光华。
两把佩剑,一起递到楚长曦手中。
楚长曦看着至多而立出头,在诸多鹤发白须的仙长中的确颇为年轻。
但修道之人,天赋为先,勤勉为助,得道越早,驻颜越早,苏门山创派四千年,仅次于天虞山,其间掌门之位只更迭过一回。
便是他。
年少翘楚,前途已不可估量,在位仅有数十载,行事端方有道,作风正直,这八年与昆仑率领各派平四海妖祸,无论是本事还是德行,都令人拜服。
在座诸位,都得卖苏门山几分薄面,
他端看这两把剑时,四下收敛了喧哗。
他先拿起了英招,不知在寂夜中摩挲了多少回,剑鞘上的锈迹已被磨平,剑身与剑鞘似乎结在了一起,拔剑时发出嘶嘶哑声,熟悉兵刃的人一听便知,这把剑已经不能钝得不能再用了。
长剑出鞘,却似一柄浊铁,粗粝的剑刃崩开了好几处口子,靠近剑柄的位置还有一道寸长的裂隙,似是只消一用力,便能将其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