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崇吾宫中烛火幽幽,静得落针可闻。
云渺渺站在一盏缠枝灯下,仰头望着那些看似温暖,却冷得像冰的火光,抬起手,轻轻一拂,一朵烛光眨眼便熄了。
她不由一怔,有些愕然。
……原来是可以扑灭的啊。
在灯下站了许久,四周仍旧是冷的,不知怎么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说来颇为荒唐的念头。
即便晓得魔界的火暖不起来,却还要将这儿照得灯火通明,住在殿中的人……
该有多怕寂寞。
昨日夜里,魔尊没有回来,说了“去去便回”,她在榻边坐了半宿,便晓得他多半不会回来了。
明明总想着早日逃出魔爪,回天虞山去。
可当真意识到明日便要离开,倒有些五味杂陈。
该如何说呢?
不舍?应当不会。
焦虑?……多半怕更多些。
除此之外,脑海中一度浮现出那位嚣张跋扈的魔尊大人缩成一团的模样。
如此不可一世的人,原来也会有畏惧,也会有难以自持,哭出声的时候啊。
那位早已过世的“师尊”,他口中心怀天下,似是遥不可及的人,算不算一位好师父呢?
大概算不上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念头呼之欲出。
而后,便是一阵无端的心愧。
“主上,去锁天塔的路都探明了,还有一个时辰魔界大门便会在三生石旁打开,咱们须得速战速决。”镜鸾从窗外飞入,提醒她该走了,却见她有些恍然,不由疑惑,“主上,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云渺渺抽回了神,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觉得……咱们这一逃,无论成不成,魔尊想必都得气得够呛。”
镜鸾略一皱眉,权当她在说笑。
“先离开这再说吧,再过一会儿那霓旌会来送药,须得避开,若余鸢给的牌子当真管用,咱们必定能顺利到塔下。”
昨日,余鸢出现在崇吾宫前,无谓的闲谈令人不解,但说得还算客气,临走前留下一块牌子,说是能够自由出入魔界各处,是重黎给她的东西,无事可做之时,可四处散散心,不必担心遭到阻拦。
虽说无功不受禄,天降的好处必有图谋,但这东西似乎是真的。
不论余鸢是为了从她身上探听重黎隐瞒之事,亦或是有意将她收为己用,有了这块牌子,她便无需为掩人耳目而愁,一路直奔锁天塔。
既然不必在此处逗留,也就无谓与之斡旋,只要今日拿回佩剑离开魔界,她便赢了。
将牌子揣入怀中,云渺渺点了点头:“走吧。”
她将昨日找到的袍子和断剑一并收入乾坤兜,得亏之前在冰山地狱她耗尽了这些年搜集的所有法宝,空空如也的兜袋也就没有被魔尊放在眼里,竟让她留在了身边。
而今倒是派上了用场,不晓得魔尊若知在此处棋差一招,会作何感想。
她收拾妥当后,步出崇吾宫大门,顺手将门合上,施法插上了门后的栓,如此一来,应当还能多拖延一会儿。
桑桑在前引路,她径直穿过这条无处可藏的青石路,四下一片静谧,她紧紧握住了怀中那道牌子,敛气屏息,背后冷汗几乎湿透了衣衫,隐隐感到邪气的流动,却当真无一个魔族现身拦她。
直到走下桥,身后的崇吾宫渐渐远去,她才得以松一口气。
镜鸾看了她一眼:“主上,从这儿到锁天塔只有半里地了,便是魔族也不敢轻易靠近,须得更为谨慎。”
闻言,她抬起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
云间寒光涌动,狂风卷涌,似有天雷攒动,在浓重的天幕之后蓄势待发。
檐牙高啄,如利爪张狂,天光乍亮,将塔身照得一片煞白。
霄明和寸情,就在那。
她吞咽了一下,终是迈出了这一步。
越往前走,四下瘴气越重,修为不到家的,待上片刻都痛苦难忍。
而法力高强的,便是有守卫,也拦不住,倒是省了调拨人手的麻烦。
镜鸾的灵障足足叠了三层,才将四下瘴毒尽数阻隔,但弥漫在周围的恶念与怨气,依旧如饥饿的困兽,萦绕不去。
凡人心念不定,易受教唆,便是如步清风这般在仙门修行多年的弟子,也不敢自诩心如止水,自不必说只是区区颜驻期弟子的云渺渺。
石林昏暗,绵长的深影被徐徐拉长,无数邪念如浓墨,从四面八方流窜而过,如锐利的刀刃,便是没有伤口,也令人感到尖锐的痛楚。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恨入骨。
欲念,嫉妒,怠惰,贪婪,傲慢,暴怒……世间所有的阴暗念头仿佛都藏身,哭嚎叫嚣,一幕幕,尽是这泱泱六界,最见不得光的丑恶。
看得多了,世间便好像就是如此。
肮脏。
恶心。
自私。
她在不觉中陷入沉思,回想起的,皆是这三生所历经的苦楚与欺辱。
好像总是如此。
无论是北海,招摇山,还是白辛城,她所看到的,是一双双冷漠的眼,厌恶的嗤笑,不屑一顾的轻蔑。
是冰原般的人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无暇怜悯,无暇回顾,枕边人终成陌路,至交转眼为仇。
哪儿……都是苦的。
她如今走的这条路,真的对吗?
修仙悟道,博爱世人。
悟的是什么道?
爱的又是什么人?
她当真——想要这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