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谦慢悠悠地吃了口茶,一双眸子平静得如一汪冬水,随即漫不经心地道:“听闻制台大人在各杭州各县寻访了一番,大人刚刚上任,便深入乡里,实地考察乡情,拳拳爱民之心实在教下官佩服得很。”
这番话算是先礼后兵,佩服固然是佩服,言外之意却也有开门见山的意图。
大家就别藏着掖着了,有话明说。
方献夫的脸上显得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太像话,他莞尔一笑道:“哪里,哪里,你身为巡抚,不也是去宁波去余杭吗?你做了表率,本督自然也不能甘居人后。浙江毕竟是敢为天下先,率先新政嘛,若是不看到实处,岂不是你我无能?”
这显然是一句官话,官话的意思就是说了等于没说,纯属客套,毫无营养可言。
显然方献夫不打算开门见山,在不断绕弯子。
绕弯子是门艺术,对方的话给套出来,在绕弯子的过程之中旁敲侧击,考验你的耐心,并且猜测你的心思。
徐谦倒也没有生气,道:“制台大人有理。只是不知制台大人走访之后,以为这新政如何?”
方献夫淡淡地道:“新政如何,老夫不便说,陛下不是已经有旨意了吗?对新政很是肯定,新政利国利民嘛……”
徐谦听到这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当然不会大喜过望,别以为这就是夸奖。人家说的依旧是官话而已,无非是说新政好不好。他不能定论,先搬出皇帝来。至于他到底是什么想法,还得看后头怎么说。
方献夫继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夫深入府县,倒也发现了不少毛病……”
站在一旁的周到的脸色骤然变了,总督大人果然是要摊牌,这是要翻脸的节奏啊,自己该怎么办?
怎么办?周到觉得自己身为幕友,很有义务提醒一下,于是连忙咳嗽两声。
只是对周到的咳嗽。方献夫视而不见,而是继续道:“新政固然是好,可是很是伤农,老夫了解到,单单淳安一地,改种桑树的土地就占了两成,如此一来,今年粮产必定要下跌两成之数,除此之外。许多乡绅抱怨根本招募不来佃户,有许多土地难以深耕细作,更有甚者放任土地荒芜,因此。淳安县今年的粮产能有七成就算不错。”
“农为国本,不可轻废,一旦出了事。那可是要有损社稷的,徐抚台。你怎么看?”
面对这个指责,徐谦微微一笑道:“大人算错了。”
“哦?不知错在哪里?”方献夫显得很是大度。并没有气急败坏。
徐谦道:“本官的计算里头,浙江的粮产应当维持在八成以上,大人莫要忘了,浙江乃是水乡,每年水灾频仍,一旦遭灾,便是一县甚至是数县的粮食化为乌有,而且朝廷为了赈灾,又不得不徒耗民力,调粮救济,以往的时候,输送往往不便,民夫只能推车赶赴灾区,这沿途的损耗更不知要平添多少,而现如今呢,浙江大举修筑堤坝,扩宽河道,使这水患降到了最低,如此一来,这粮产表面上是降了三成,却又省下了两成的损耗,从前征用民夫,花费成千上万口粮做的事,现在只要将粮食堆上货船,不但节省了民力,也少了损耗,如此算下来,今年固然是减产,可也减轻了不少的负担。”
方献夫倒是不否认水道的作用,只是皱眉道:“老夫担心的倒不是一年半年的减产,遇到天灾,减产也没什么。只怕这个先例一开,将来百姓不思农耕,最后浙江产量年年递减,如此下去,却非新政之福。”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老夫这里,记载了不少新政的弊病,徐抚台不妨一看。”他从袖子里抽出一个章本来,交给身边的周到,周到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这可都是黑材料,交给人家看,这不是摆明着给人脸色看吗?
周到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脸是必定要撕破了,而且无可挽回,只得乖乖将章本递给徐谦。
徐谦接过,随即认真看起来,里头相关新政的弊病很多,有的确实是直指要害,有的却存在误解,不过出于对方献夫的尊重,他还是耐心地全部看完,看完之后将章本放在边上的小几子上,看向脸色木然的方献夫,道:“制台大人意欲何为?”
终于图穷匕见了,若是接下来,二人相谈不欢,多半就要分道扬镳,又或拂袖而去。
方献夫叹了口气道:“新政既是利国利民,可是事难两全,老夫为政多年,自然晓得无论做什么事都必定会有益也会有害的道理,两害相权取其轻嘛。不过眼下浙江新政却是万众瞩目,将来一旦害处浮现,必定会授人以柄,既然要推行新政,不但要发挥新政益处,这危害却也要尽量避免。老夫寻访一番之后颇有一些体会,其实嘛,徐抚台减免种粮农户的税赋,也算是一个避害的方法,不过想要吸引大家种粮,单单这点还是不足,老夫以为应当再采取一些奖励措施,鼓励农耕。再者,乡人入城务工,往往不在原籍,人离了乡,又见了光怪离奇,不免心生恶念,近来城中多有不法之事,依老夫之见,所有入城之人都要登记户籍,将来若是不法,总还能按图索骥,海捕文书下去,总还晓得凶人原籍何处。还有就是农人务工,有的入了城,却是好吃懒做,四处游荡,滋事不法。因此也该立下规矩,若是在城中没有工坊担保,没有找到生业的,应及早驱回原籍,不可让他们在城中逗留,否则这些人好吃懒做,既不肯安分守己,身上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