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大师的面庞,心头初时涌上一股得到拯救的释然,然而那喜悦持续不了片刻,便立即被更大的不安替代了。她不能确定这位娘定埃增是不是自己的想象!
娘定埃增却伸出手来,定声道:“施主还在迷途中,贫僧来指点你。”
虽然这声音如此清晰实在,对方伸出来的手也如此真实,莺奴依然不敢动弹。娘氏像是知道她的痛苦,不去勉强,便又将手收回去,合掌道:“方才那一通杀戮还没有点醒你?‘杀’是为幻,‘死’亦为幻,为了看穿它,杀又何妨;唯有精神永久被困的事实才是真。你已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莺奴在挣扎中落下两滴眼泪来:“大师,你也不是真的,你劝我杀人实是我劝自己杀人,对不对?方才你说的话,都是我说的话,对不对?”
对方微笑道:“你已看透这问题的终极了,信不信都在一念之间。”
她咬了咬嘴唇,要去殿内找那把庸玛家带来的短刀。娘定埃增拦住她:“还未明白?你从未掷出过,又何必回去找。”
她顿了顿,茫然中向腰边伸出手,那柄短刀赫然还挂在裤上。手碰到刀柄的一瞬间,娘定埃增的声音响起:“将狐的头颅割下,幻境即灭,去吧去吧。”
莺奴的手紧紧握住短刀,嘴唇因愕然而微微张开。
娘定埃增早就知道大灭顶祭将降临桑耶寺,而且早就明白狐奴的真正目的何在。从他方才的话语里,莺奴听出的唯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大灭顶祭的成就里,最后要死的是狐奴自己,而且也是唯一一个会死的人。她创作此祭,为的是成就自己的虹身,好比学者呕心沥血、倾尽所能,终于写成一生中最好的奇文,放下笔的瞬间即刻弃世。桑耶寺、益喜旺波、娘定埃增,乃至莺奴,都只是大灭顶祭中,她笔下的一草一木而已。
可是这又何必非要以死作结呢?莺奴才要含泪发问,对面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开口道:“那就是祭祀的一部分罢了,方才你已经听过她的话,应该了解。你也只是她的工具,她欲利用你的求生心灭绝自己,你不要因为慈爱毁坏了她的杰作。”
她好像被什么始终说不出口的真相震住。是的,狐奴在带她进入永昼雨日前说过了,她要抽身离去;因此将莺奴带到这个无尽的雨日来,如果莺奴想走出去,就必须砍掉她的头颅,将那运转着永昼雨的头脑熄灭。只要莺奴听从了“娘定埃增”的劝告,只要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狐奴必死无疑。
莺奴退了几步,回到大雨中,隔着朦胧的雨帘去看娘定埃增的双眼,忽然嚅嚅道:“你也不是真的,你就是我!只有我听了狐奴的话,她说那番话的时候,你已经被我打昏在地。你不是真的!”
娘定埃增面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容,合掌退到了佛殿的深处,似乎不想打扰她做决定。莺奴满面惶然地立在雨中,俄尔回头去看坐在原地的狐奴,她仍然一动不动。
可是怎么会有见她只为了死在她面前的对手呢,师父不是说过这些人会提着刀来砍她的头么,怎么会是反过来?!她捏着刀踉跄接近的时候,自问许多次必须杀狐的理由,竟然也没有。就算一生都呆在永昼雨中又如何,她已认同自己不是那原本的自己了,自己只是一缕心想,另有一个莺奴坐在太阳下。对方是在用这种方式逼迫她死去吗?
她为这怀疑和宽恕的矛盾弄得痛苦万分,用尽力气才缓缓提起刀来。她静止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举刀先在自己的手指上刺了一道。
鲜血立时融化在雨水中,浅浅地染红狐奴落在地上的帽子。但这又如何,莺奴只是刚刚刺破手指,马上又意识到这和试探自己的脉搏也没什么不同,既不能证明自己是真的,也不能证明刀是真的。
她无路可走了,只有留在雨日和杀死狐奴两个选择,前者是相对的真实,后者将带她回到绝对的真实。但在雨日中杀死狐奴又是否成立,则是更加玄妙的话题。
那柄刀已经卡在狐奴的脖颈上了。莺奴从未这样近距离地杀过一个人,不,她从来没有杀过人!如果两个多时辰之前的幻境是让她练习,那她没能完全掌握杀人的诀窍。如果此时狐奴跳起来反击她、狰狞地笑着说你上当了,她或许反而下得去手。
师父说过的话又一次盘旋在脑际,她不得不在心中幻想出一张师父的脸来,幻想师父对着她严厉地批评,才能鼓起勇气慢慢地切下去。师父生平第一次杀人是什么心情,她自己还记得吗?
薄刃没入了对方的脖子,如注的鲜血瞬间从那冰冷身体里喷溅出来,飞射到数尺之外,这是只有活人的身体才能喷出的血量。莺奴才切下这一刀,就已经惊慌得不能动弹,停了手,十分迟钝地体味着血从对方脖子里喷到自己掌心里的感觉。刀插进人的脖子,有一种奇怪的弹弹的手感。
只是这一刀,就已经足以让狐奴失血而死了,她真要将这颗头也切下来吗?
莺奴意识到自己已经杀了人,此刻的迟疑没有一点意义。但她还是谨慎地停下手来,看狐奴的变化,也看周身的变化。大雨并没有停,但面前出现的景象变得完全不合逻辑了——
在目之可及的视野内,景色如同层叠撕破的画纸一般,一层景色下是另一层景色,每一种景色都汇聚在桑耶寺的周围,露出残破的一角。这变化还在继续蔓延,很快就感染到桑耶寺内,此前大灭顶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