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们岛城本是个贫穷而落后的海岛小城。后来,政府决定将海岛打造成震惊世界的经济特区,赶超香港和深圳。于是,一时间,岛城经济泡沫横飞,来自四面八方的政客商贾、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汇聚于斯,鱼龙混杂。
那是个无序的时代,岛城蛰伏着为数,尤以土地掮客为多。他们是岛城经济发展的冒险分子与投机分子。他们心中燃烧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欲念之火,或行走于黑白两道,或行走于阴沟遍布的无名之路。他们常常以最快的速度跃入我们岛城的财富榜,并成为我们岛城老百姓的致富偶像。后来,泡沫破灭,他们中的一些人也常常以令人不可思议的方式在我们岛城销声匿迹,或彻底完蛋——那个时期,我们岛城绚烂的天空时常有人如鸽子一样展肢飞翔,然后,“噗通”一声,砸落于地,黑血如花瓣盛开……那是一个盛产故事的年代,故事离奇、精彩或者惨烈。
我的兄弟邹健算是一名比较幸运的土地掮客。
多少年以后,邹健开着大奔带着我经过海府大道时,问我,“想不想拐进去看看?”我知道他指的是大道西东湖里275号。
我点了点头。邹健便把方向盘一打,小车无声地驶进了狭窄的居民区巷子。
作为岛城“著名诗人”的我和作为岛城“著名企业家”的邹健走进曾经共同租住过的这幢民宅时,倍感亲切与伤感。
风吹雨打,宅院已经很破旧了。
院子里遍地是枯败的落叶,门前那棵大榕树宛如佝偻的耄耋老人,灰色的气根已长成了一条条粗壮的树干;宅子墙壁上裂出了一道道缝隙,长出了一棵棵小叶榕;木制的门窗几乎腐蚀殆尽,留下几根黑乎乎的框架。风在窗边呜咽,像一群被遗弃的孤独饥饿的小猫哀鸣。几个收捡破烂的乡下农民寄住在这幢宅子里,他们说:房东老陈前些年死了,这房产留给了老陈的一个在崖城工作的侄子,那侄子一年难回岛城一次,所以,宅子基本上无人管理与修整。
“还记得不?”邹健指着二楼的一个窗口,“那间是美女老师的闺房。”又指着另一间墙壁裂了个大口子的窗子,“那一间是我俩住的。”
我点了点头。我感觉喉咙里堵塞着什么,想咳嗽,却咳不出来;眼里也有些痒,一擦,有些湿润。“这里有我们永远的青春记忆。”我自言自语道。
那一年,岛城大开发。我大学毕业,应聘进了《岛城晚报》做实习记者。
单位没有住房,我只好到外边租房子。在东湖边人头攒动的信息墙前,遇到了来自湖南山区的邹健。“你找房吗?”他问我。我看了看他,点了点头。
邹健二十多岁,单薄的身材,黝黑的国字脸,乱蓬蓬的头发。他上身穿一件卡叽布夹克,下着一条蓝色裤子,脚穿一双黑色皮鞋。他的胸前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手里提着一只帆布旅行袋。这身装扮是那个时代乡村知识青年出行的标配。
“刚上岛吗?”我问他。
“上岛几天了呢,一直住旅馆,吃不消,也想找个房子。”他满脸诚恳地告诉我。
“有合适的没?”我问。
他摇了摇头。然后,递给我一张小纸条,一脸微笑地说:“刚刚买了条信息……你看看,这租金倒是不高,就不知房子怎么样?”
我接过那张皱巴巴的小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东湖里275号,有单间出售,月租180块。我一看这字迹就知道是那些整天在信息墙边上贩卖小道信息的“盲流”所为——他们提供的信息一般不准,但要的信息费挺实。
我说不知这信息是真是假,这房子倒是市中心,交通也挺方便。
“要不一起去看看?如果是真的,就合租?”邹健说。
“也行,”我说,“那就去看看吧。”
我看了一眼邹健手里提着的旅行袋——那袋子年代久远,上边有一行红色的大字依稀可辩:大海航行靠舵手。红字下边是一幅巨轮乘风破浪图。
我看着邹健的旅行袋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惊慌,目光里有一缕警惕。“就几件换洗衣服,嘿嘿,几件衣服。”他斜睨着旅行袋告诉我。
那一刻我想笑,我说,“别担心,我不是坏人。”
我们横过一条街,穿过一条巷子,朝东湖里走去。
路上,邹健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是记者。他便显得很惊奇,咂了咂嘴,说:“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当记者。”
我骄傲地笑了笑,问他什么大学毕业的?
他窘了一下,说:“没上过大学,家里穷,高中没念完就回家务农了,现在是乡里的计划生育干事。”
我问:“你来岛城找工作?”
他摇了摇头,脸上呈现一缕羞赧的微笑,有点结巴地说:“我是……来找……未婚妻的。”
“你未婚妻在岛城?”我好奇地问。
“嗯。”他点了点头。
我们按照小纸条上的地址,很快就找到了东湖里275号。
这是一幢明显改造过的带园子的两层民宅,第一层由火山石砌成,第二层是砖混结构。园子不大,中间有棵大榕树,树干撒下无数连接地面的细小气根,树冠枝叶伸张,宛如一把大伞覆盖了半个园子。
“环境不错啊!”我对邹健说。
邹健不以为然,说:“一般般,我们老家像这样的环境多的是。”
“忘记跟你说了,合租是行,不过,我晚上熬夜,怕影响你。”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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