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尚且有打盹儿阴天的时候,杜衡这张嘴却唠叨的一刻不闲累,恰在此时一抹微云挪到了杜衡头顶上,阳光忽的成了阴霾,那人心道,老天真善良,眼瞅着点人头记名字,恨不能手脚并用的杜衡也心疼,怕日头太大晒坏了他。那人莞尔,靠在暖黄色团花靠枕上,闭目养起神来。
杜衡挨个数下来,数是数清楚了,却发现头戴草标的稚童中没有一个女娃娃,竟然全是男娃娃,他心下生疑,即便灾年里卖儿卖女之事不绝,姑娘又比小子要好卖许多,但也不至于半个姑娘都见不到,他生了疑,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怎么全是男娃娃。”
这一路边走边卖人,逢着大点的城镇便卖上一批,闺女素来比儿子抢手,价钱也好,至于买回去作甚么,瘦骨嶙峋的男子心中有数,他们的爹娘心里也有数,只是有数也无用,大灾年里活一条命已是不易,用闺女的卖身钱还能换儿子一条命,那更是划算。
男子赔了十二分的小心,轻声解释道:“先生是要买女娃娃么,那可来的迟了些,天刚亮时来了个有钱人家,将三十几个女娃娃都买走了,剩下的这些孩子虽说都是男娃娃,但都生的十分健壮,若再长大些,便什么力气活都能干了,先生若是能都买回去,价钱上还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青州城虽大,有钱人家虽多,但对姑娘有如此大的需求,又有如此大的手笔的,唯有柳陌街上的几大妓馆了,托苏子的福,杜衡有幸也去过几回,只可惜香粉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只知道里头的姑娘都是豆蔻年华,说起话来又软又糯又勾人,却独独没瞧清楚相貌如何。他心下不禁痛惜难忍,好端端的清白女儿家,转眼就掉进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他默默回首:“主子,有二十六个男娃娃,你看。”
车内静谧了会儿,清冷之声再度刮过众人的耳畔心间:“按市价都买下来罢。”掀开车帘一角,那人的脸庞藏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只见伸出的手白如凝脂,唤了杜衡过去,低声附耳吩咐了几句。
这厢杜衡听完,便双手翻飞如花,在虚空中打了半响算盘,他这个临时的管家当的着实辛苦,不但要盘算每日三餐的花销,还要盘算主子一时兴起买个人的花销,他盘算了半响,若是每日三餐不见荤腥的话,余下的银钱买下这些孩子,倒是绰绰有余的,遂笑的一本正经,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说辞:“主子,这才不过月初,如此买下来,可真的就是上半个月挥金如土,下半个月只能吃土了。”
那人斜靠在车窗下,托腮舒展一笑:“那便上半个月每日少吃一顿,匀给下半个月好了。”此举是多么的宅心仁厚啊,那人私底下毫不吝啬的狠狠夸了自己一把。
杜衡忍笑忍得辛苦,忍得脸颊微微抽搐,终于挤眉弄眼的笑出了声:“主子,青州多风,若是每日再少吃一顿,怕是你瘦的都不用扎翅膀,便能飞上天了,这轻身功夫倒练得容易的多了。”
那人瞟了杜衡一眼,抿着薄唇笑道:“你既心疼我,我自然要成了你的情,银子这事也好办,你,往后不许吃我家的一米一菜一肉,不许喝我家的一水一酒一茶。少了你这一张能吃的嘴,不就省了银子了么。”
杜衡从善如流:“主子说的自然都是对的,只是饿死了属下,便没人看家护院了,若是主子养几条阿黄看家,吃的比属下还要多呢,这可就得不偿失了呢。”
那人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在他脑门弹了一个暴栗:“苏子不在,便没人管得了你这张嘴了是么。”
杜衡轻抚额头,压低了声音笑个不停:“苏将军的那张嘴只做两桩事,一桩是吃,一桩是说,属下这也是紧随他的脚步,从善如流罢了,追根溯源,还是苏将军这根上梁不正,属下这根下梁才歪了。”
是了,两年时光,无人打理的野草生的张牙舞爪,原本相看两厌的那个人都走了两年了,也不知他短了吃喝,有没有连牙齿都饿瘦了,更不知他短了人语,会不会把嘴皮子养的肥硕一些。
车内之人轻叹一声,附耳低声:“一会儿去趟吏部,你亲自去见太子,再传信去总坛,遣人日夜兼程赶往雍州,片刻不得耽搁。”
“喏,还是叫苏将军走一趟罢。”杜衡知道轻重,不再多言一句,极利落的交割银两写卖身契,收了众人的户籍单子,吩咐车夫带走了正拥着爹娘痛哭的孩童,打这一刻起,这二十六个孩子,真正开始了与过去全然不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