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前厅本是个穿堂,秋凉寒重,店家便生了个火塘。火不算旺,难为他还留的有干柴,但多少也有些潮了,一屋里便熏的都是松油味。门口挂了个棉布帘子,算是挡寒,正是掌灯时分,众客人无事可做,除了倒头闷睡的,大多都凑在前堂里坐着,自己说话,听人说话,解解闷。点菜吃饭的占了桌子,不讲究吃喝的都是一条条凳上坐了,或靠墙角,或围着那火塘,随便吃点什么。沈放见三娘子也在右边较僻静处占了张桌子,便走过去,笑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桌上已点好了几样菜:一碟干笋、一尾鱼、一块白煮豆腐、一碗五香干丝,在这样店中,有这几样,也就算不错的东西了,又都沈放爱吃的,所以沈放一见之下,虽是羁旅之中,心里已不由暖了。
三娘子低声笑道:“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江湖多风雨,仔细听人言——这是我师傅当年教给我的江湖口决。如今咱们既然犯了事,就不能不小心些,屋里闷着也是闷着,不如出来坐坐,一来听听最近有没有什么新闻没有,哪条道能走哪条路不能走,或是又有什么不利传言;二者、也好叫你这个彬彬君子也尝尝江湖小酌的味道,看比你那深宅大院、广厦明堂如何?”
沈放知她说笑,当下也就一笑入座,吃了两口菜,忽见火塘边坐着祖孙俩儿,正是前日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个说书的瞎老头和三娘子送她木钗的小姑娘。两人身上穿得单薄得很,又湿透了,正在火堆边瑟瑟地烤着。沈放一奇,当真天涯何处不相逢——他们俩个也来了。三娘子叹口气:“你也认出来了,唉!这些难民也真可怜,大概在余杭了又混不下去了,刚才是跟着那队镖车一起进来的。”
说着一指,——镖局中有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刚才是他把那快累坏的老头儿搀进来的。
沈放“哦”了一声,随眼四处望去,却见靠店门口的一张油腻的桌子上正趴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桌上还放了个布包袱,想来、大概就是店小二说的那头骆驼的主人了。他人象是睡着了,脸埋在胳膊里全看不见,只露个侧影,人看上去很瘦,那种很标挺也很标准的身材。腿上溅了不少泥点,象赶了不短的路,可人虽疲倦,看起来还是有一股精神气儿。看装束有些象关外的人,只不知为何要到这江南来。他黑衣的质料也甚奇怪,非麻非葛相当粗硬,放在桌子上的包袱也孤零零的小,让人全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沈放暗暗有些奇怪:自己站在门口的土丘上那么久,怎么没看见他进来,也没看到他从哪条路上来?他这么想着就收回眼,心里却无来由的忽忽一乱,只觉得那少年身上不知有些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一种兴奋和似曾相识的地方,并由此而来的一缕不安,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沈放不由又不自觉回头望去,只见他黑衣的领子与发际之间正露出一小截淡褐色的脖梗,柔韧坚挺,颜色特异,肤色也极为细腻,叫人一见难忘。那是少年人的脖梗,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坚执与娇嫩。三娘子也注意到他,轻轻地说了声:“我也觉得那少年好怪。”
沈放一笑:“看来是关外人,也不知南方这么乱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塞外不很好吗?你还没看到他那头骆驼,生得好是奇怪……”正说着,店主走了来,陪笑请他们把桌子再往边上挪一挪,原来要给镖局的人腾地儿再安上三张桌子,沈放他们也就让了。一时店内越是人多座少,别的桌上便多有三五处客人杂坐在一起的,沈放夫妇虽衣着平常,却一个彬彬儒雅,一个容貌如花,也就没有什么人挤到他们这张桌子上。奇的是那少年那张小桌子上也没人凑,可能因为他是骑着骆驼来的,也颇奇怪,叫人似乎也就凑不到他身前。镖局的几辆马车这时都已赶进了后院安顿好了。有四个趟子手专门守在车里面吃喝,其余的人都满满地坐在这前厅里,他们也都饿了,但挺有规矩,不见象别的桌上一叠声地催着上东西。
沈放好奇,倒要看看是哪家镖局。他一生很少有机会和这些刀头舔血的汉子们打交道,这时仔细看去,只见他们桌面插了杆小镖旗,吃饭时还忘不了这个招牌。只见镖旗上面用金线绣了一条金龙,龙有八爪、下面用红线绣了五朵红云,再用黑线挑刺着“临安”两个字,绣工十分精致,可见镖局牌子不小。三娘子喃喃道:“临安镖局,临安镖局……那就该是传说当年‘泥马渡康王’时护驾有功,后来皇上亲批的的‘江南第一镖局’了的临安局了?掌局的不知还是不是鹰鹤双搏门中的龙老爷子。听说他们这十几年都没出过什么事了——这是批什么货,要这么多人来押?”
沈放知她江湖见闻极丰,笑问道:“怎么,我们的女侠客也要打它的主意?”
三娘子“卟哧”一笑:“你是想说女强盗吧?”说着仔细打量那张桌子。她看起人来和沈放又不同,眼中似是无意、其实把对方人人都已看了个透。嘴里轻轻念着:“啊,一共有三个镖师,那大眼小伙子只怕是刚出师的,还看不出什么来,另两个一个是练铁掌功夫的,一个是五虎断魂刀彭家的。”
沈放知道她是在说给自己听,对三娘不由更是又惊又服。三娘子这时悄指着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道:“看到没有,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他大概姓秦,——你以为在秦稳口里抢食是好玩的?这老头子当年纵横江湖时我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当真怕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