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对卫家兄妹的采访刊登在次日的《潮声日报》上,三个采访占了一整版。说是采访,但更像是谈竞这一日的见闻,他在这一天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用最传统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记录下来,完完整整的呈现给读者。
岳时行看完那一页专栏,将眼镜取下来,用双手搓了搓脸,又抬起头来看他:“小野美黛去到七小姐家里了,栖川旬想插手这件事?”
谈竞点了下头。
岳时行嘴角一撇,颇为不屑:“小野美黛说希望卫七能在达到保留义庄财产的目的后撤诉,她能有这份好心?”
谈竞避开他的眼睛,低声回答:“我不知道。”
“你不要再跟这桩案子了。”岳时行道,“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社长知道我想要什么结果?”
“我重说,”岳时行牵了牵嘴角,“不会有社会想要的结果,只会有栖川旬想要的结果。”
“那我也可以跟,”谈竞道,“我是个记者,我的职责是把真相呈现给受众。”
岳时行盯着他的眼睛:“栖川旬叫你跟的。”
谈竞心里哐当一跳,额头上立刻浮起汗珠,他觉得自己有些腿软,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岳时行看着他的反应,又接着说:“现在反应过来了?”
谈竞伸手扶住岳时行的办公桌,张嘴喘了口气。
“她故意放消息给你,叫小野美黛跟你同一天上门,勾起你的好奇心,好让你跟踪报道。”岳时行倚在椅背上,双臂抱在胸前,“年轻人,别这么意气用事,做新闻需要热血,可也需要脑子。”
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谈竞的一颗心随着岳时行的话慢慢落回原位,他的面色恢复过来,额头上的汗珠也消下去。
“别着了她的道,”岳时行道,“别给日本人当了歌功颂德的传声筒,把这件新闻冷处理,回头只报道一下判决结果就行了。”
谈竞突然发问:“社长认为她能控制卫七小姐吗?”
岳时行愣了愣:“什么?”
“卫七小姐,”谈竞重复了一遍,“卫七小姐的要求是平分遗产,或者保留义庄,但小野美黛只提到了保留义庄,她想让七小姐保留义庄。”
岳时行皱着眉头看他:“你要去说服卫家兄妹去平分财产?”
“栖川旬控制不了七小姐,她只能控制法院的判决。”谈竞猛地将手按在岳时行的办公桌上,身体前倾,眼神热切,“我要跟这个新闻,社长,这个新闻的结局绝对不会是栖川旬想要的。”
岳时行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半晌没有说话。这目光使谈竞心里发虚,使他踌躇起来,小心翼翼地发问:“社长,怎么了?”
“惜疆……”岳时行叫他的字,像是忽然发现他字号里的秘密一样,又将这个字重复了一遍,“惜疆,是我理解的那个惜疆吗?”
谈竞点了点头:“没什么内涵,取珍惜疆土之意。”
“这是后来改的字。”岳时行语气笃定,“你原来字什么?”
谈竞犹豫了一下:“原来字子学。”
“也是个好字。”岳时行点了点头,“两个都很好,惜疆,你是个有想法的人,我只是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谈竞抿着嘴,觉得岳时行这番话别有深意,他的反应也别有深意,像是预料到什么不幸的灾祸,又不便直言相告,所以才用这么隐晦地方法暗示他。
他想了想,觉得以自己与岳时行的关系,实在没有打哑谜对的必要,于是便直言道:“社长有话要告诉我。”
岳时行对他笑了笑,也直言:“别和栖川旬作对,你之前的政策很好,诸事竭力避免与日本沾边,就这样继续保持下去,不要试图跨过雷池。”
谈竞听出岳时行这是想保他,所以才给他忠告。这个认知使他眼眶发热,像是在乱世中找到一点慰藉,在荆棘之道中发现了一条退路。
他深深地低下头:“社长,多谢。”
岳时行将手上的报纸合起,站起身来,捏着谈竞的肩:“惜疆,生逢乱世,保命为先。”
谈竞应下了,转身离开社长办公室。
他怎么可能和栖川旬作对?
栖川旬对发生在潮声日报社里的这场对话一无所知,但她同样第一时间阅读了谈竞发表在《潮声日报》上的文章,小野美黛等在她对面,随时准备记录栖川旬对文章的意见。
“美黛读这篇文章了吗?”栖川旬从报纸后面抬起眼睛,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和服,衣服上使金色丝线绣着仙鹤图案,生生杀去了几分黑色面料所带来的肃杀意味。
“读过了。”小野美黛答话,“是谈记者的正常水平。”
看起来不偏不颇,将他们的行为言语据实记录,把道德评判的权力交给读者,使他们去分辨正邪。
“谈君是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栖川旬豪不吝啬地赞美他,“他很擅长伪装。”
“如果我是一个对真相一无所知的读者,我也会觉得谈记者的确是一位完全中立的记者。”小野美黛话锋一转,“可我知道的也并不一定是真相。”
谈竞与小野美黛不和不是一日两日,栖川旬知道,但她并不介意,因为手下的干将们太过和睦反而会使上司产生怀疑,所以谈竞与小野美黛眼下的状态正好,心有嫌隙,却也能和平共事。
“美黛对谈君可真不放心。”栖川旬笑眯眯地看着她,“既然如此,不如嫁给他好了,时时刻刻贴身监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