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部卫首江饮壶,护犊子的名声在整个教中都是出名的,连在犬部底层摸爬滚打日日挣命的新人们都有过耳闻。
所以,当日听闻鹿九被江饮壶亲自挑中,即将加入白鹿部,他那时的同伴们都满眼惊羡嫉妒,眼红不已。
他们看着他,带着妒忌、崇拜、探究、不屑、恶意和……敌意,不一而足。
只有野米。那个名字很奇怪的小姑娘一个人跑过来,狠狠抱住他,不加掩饰的惊喜表情像是能点燃整个雪山的夕照,几乎灼痛他的眼睛。
“太好了阿迦烈!太好了!我就知道!”野米扳住他,不对,是她的肩膀,高兴到飞出了眼泪。
她猛烈地摇晃鹿九,用吼的音量大声说:“我就知道你能出去!你是最好的!你能出去了!你你、你自由了啊阿迦烈!我……我真为你高兴!”鹿九不记得那个时候自己说了什么,大概是很迟钝地回应着野米吧——她从来都是个后知后觉的、迟钝冷漠的人。
但是她很真切地记得野米抱住自己时手臂收紧的力度,重得让人窒息,又莫名让人酸了眼睛。
这次回去,要去见野米。有东西要给她。要说起这东西,那也是一段故事。
按说夜秦国公房间里金银绫罗、奇珍异宝堆积如山,随便挑挑都是好玩意儿。
龙四那小子偷偷拿得起劲,不大的背囊给撑得奇形怪状的,还以为她没有看见。
她对那些东西连一星半点的兴趣都奉欠,嫌脏。倒是有一天,监视国公府的时候,门口那条朱雀大街上一家卖手工首饰的小店铺吸引了她。
门口暖黄的灯笼上墨汁淋漓地写着两个大字:野趣。想来是这家店的名字。
野米野趣,也算般配。鹿九看得很仔细,这家店出来进去的人形形色色,有遍身绮罗华裳的贵妇人,也有荆钗布裙的寻常家小女子。
仿佛在这一带很有些名气,还常有特特拉了当地人问方位一路打听过来买首饰的外地旅人。
前天傍晚,事毕之后。她去屋里换了衣服,缓了口气便匆匆出门,踩着那家店里人喊
“关门落锁”的声音进了店。一个穿青赤襦裙的妇人站在店里,正动手洒扫着,被跑进来的人惊了一跳。
鹿九也有些尴尬,愣眉愣眼的看着那妇人,第一反应是转身离开。可又担心明天就要返程,不会再有机会单独出来给那丫头买东西,倒又舍不得。
这一犹豫,就站下了。那妇人看着她踌躇的样子,倒是先笑了。一边净手一边朗声问她,想买什么样的首饰,是自用还是送人。
鹿九张张嘴,到此刻才想起来自己还失了声,一时更尴尬了。她指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看着那老板娘,尽可能慢地动着口型:“送人。”老板娘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惊讶,她打量着鹿九,半张着口。
好在她似乎是见多了世面,惊讶也就呆了那么一个交睫。她走近,颇热情地拉了鹿九的手,将她往柜台那边引,再看向她的时候,眼中有了然和怜悯之类的神情,显得更加温和耐心了。
鹿九本也不能解释,就由着她误会去了。但还是在那样错付的善意里,感到微的局促不安。
她不去看老板娘的眼睛,转而认真挑选给野米的首饰,侧耳听着她柔声介绍诸如成色、工艺、原料等等。
她不懂这些,自己也从来不戴。但她分辨得出优劣美丑,就跟她看人似的,直觉敏感而准确。
她一眼看中了一只红珊瑚手钏。料子很好,颗颗珊瑚红得滴血,亮出了一种很炫目的赤金色。
大概是觉得美中不足——这纯天然的一串珊瑚颗粒未经刻意打磨排列,大小形状上很有些差异,显得没那么规整,也就少了几分贵气逼人的意思,入不得行家的眼,这手钏被放在靠近客人小腿处的次等货矮架上,一般不弯下身来仔细看是不会发现这东西的好。
鹿九第一眼看见就很欢喜:这手钏,送给野米,再合适不过了。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野趣的老板——自己那走南闯北的死鬼丈夫倒是细细盘过这一串物什儿,半晌说了一句
“可惜”,转手就把手钏收起来,打算当成
“料石”,遇见合适的东西,可以拆开当作陪衬跳色的
“花活儿”,到时候那卖出的价格可就翻跟头了。茵娘很是不赞同的,她觉得这手钏浑然天成,再好都没有了,什么叫可惜,让人生生打磨成一颗颗圆润相似的死物就不可惜了吗?
她于是又偷偷把手钏拿出来,放在次品架上陈列着,说不定哪天,就会有有缘人来带走它呢?
茵娘留意着那哑巴少女的神情目光,看见她眼睛一亮,转而去看她相中的东西,这下子换茵娘自己眼睛一亮了。
后事不提,总之,现在这让两人都亮了眼睛的一串珊瑚就安安静静藏在鹿九怀里,温温地挨着皮肤。
上面还另挂了赤豆大小的一颗檀木小珠,小珠上刻了一个蝇头大的
“野”字。
“这样好的东西,你妹妹一定喜欢的。”茵娘声音仿佛还响在耳畔,带着浓郁的夜秦口音,明快,也柔和。
鹿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这句话而心里一跳,像是经年隐痛藏在骨血里倏忽间抽动,几乎让人呼吸一窒。
她不动声色地调着呼吸,感受到珊瑚贴着胸口起伏,略安下心来。酒肆中没有酒味,倒是有残茶的冷香。
最后的夕照早已散干净,沟壑纵横的酒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