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衙门。知州张叔夜卸了公服,来到偏厅内饮茶歇息。
有衙役来报,“新任海州正将马扩前来拜见。”
张叔夜却是如同宗泽当初一般,以为马扩是蔡攸一党,一句“见个鸟”几乎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文武之间,少不得公干交涉,一介武夫,何必与他置气?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点头道:“让他进来。”
便见一素袍青年在侍从的引领下大步入内。只见他二十几岁年纪,身材雄壮,仪容俊朗,在厅中站定,拱手行礼,口称“马扩见过太守”。
唐、宋都是看脸的时代,张叔夜见到马扩态度从容,风姿卓然,虽然心有成见,也不禁暗暗喝彩,当下略一拱手,微微颔首道:“可是主张‘眼见为虚’的马子充?朝廷使你统率海州兵马,责任不小。训练士卒,绥靖地方,都是实务,不但要用眼,更须用心。好生去做,若无差池,本官自当向枢密相公通报,嘉奖你等有功之人。”
果然是“枪打出头鸟”,郓王府一战成名,后遗症却也不小,便是张叔夜这等人物也不能免俗。
马扩暗自腹诽,面上却是绷住,打着官腔,正容答道:“马家世受国恩,与北虏争锋,俺不敢退后。说到公务,下官年轻识浅,但凭使君驱策。”
张叔夜闻言一愣,这个年轻人不卑不亢,回答得却是老到,随口又问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马扩全都对答如流,显然是提前做了功课。
张叔夜是有真本事的,历史上,就是他在海州生擒吴用、迫降宋江。后来金军南侵,他带兵勤王,靖康之变时,随徽钦二帝被俘北狩,始终气节不亏,行至白沟,绝食而死。面对这样一位有能力、有骨气的名人,马扩岂敢怠慢?
张叔夜不由得大感意外,这小子才多大年纪?怎地说起话来四平八稳,滴水不漏?特别是气度雍容,谈吐优雅,浑不似个将门武夫,倒如腹有诗书之辈。
“坐下说话,来人,看茶。”
“你父亲当年号称西军第一悍将,党项人畏之如虎;你如今武举出身,年纪轻轻已做到一军将主,富贵自不待言。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马扩略一沉吟,正色道:“准备拼命。”
张叔夜方端起茶杯,听到这话,又将茶杯放下,讶然问道:“与谁拼命?”
“既从了军,自是与大宋之敌拼命。”
张叔夜舒了一口气,缓缓问道:“如今党项疲弱,契丹将亡,新起之金,朝廷已有盟议,你父子最是清楚。既无强敌,何来拼命一说?”
马扩不答反问道:“所谓约和,只因彼此利之所在,各有所觑,权为一时的苟合而已。契丹人已经是垂暮之虎,女真人却是新起饿狼。不出数年,女真必定灭辽。宋金之间没有了屏障,这和约不过是一纸空文,如果您是金国之主,会怎么做?”
张叔夜那杯茶,是无论如何喝不下去了。
听说朝廷派人联络金国时,他就上表极力反对,并建议助辽抗金。可惜,当今天子和满朝文武,都被宋辽百年世仇蒙蔽了眼睛,他的奏表如石沉大海。
张叔夜沉吟着又问,“你父亲曾到辽东,未知女真到底若何?”
马扩答道:“女真小而锐,久受辽人压制,一旦奋起,却是万众一心,猛厉无前,分明是个强敌。我朝大而疲,朝士空论虽多,却无裨于实际。有联盟夹攻之议,军事上却漫无布置,分明是只想坐收渔利。一旦时势紧迫,将不得不仓猝点将出师,朝中又少不得掣肘,难免举止失措,胜负堪忧。”
点了点头,深以马扩此言为然的张叔夜抿了一口冷茶,语带欣然地问道:“那依你之意,朝廷是该助辽抗金了?”
马扩摇了摇头,道:“宋辽世仇,这个弯子转不过来的。何况,收复燕云,是大宋百年的心结。”
张叔夜想了想,艰涩地说道:“如此说来,联盟一事,隐忧很多。伐辽未必能胜,便是胜了,也是前门去虎后门进狼……金人既然终将谋我,若我方暂不出兵,养精蓄锐,坐观成败,也不失为卞庄子刺虎之术,汝以为若何?”
“不可!”马扩再一次坚决地否定他的意见,“女真燎原之势已成,无论有无帮手,灭辽已是易如反掌。如让它占了燕云形胜之地,不但主客之形有异,抑且劳逸之势不同。不论北面是谁,若能收复燕云,防御的态势总是好得多,不似现在,过了白沟,一马平川。”
“可你又说,燕云难收!”张叔夜的语气已经带了微怒,“进不得,退亦不可。莫非汝只会坐而论道不成?”
马扩敛容答道:“难收,未必收不得。关键在于要胜,还要保存我军实力,以为后备。”
张叔夜脸色阴晴不定,又问道:“两国交战,最是耗费国力。若是女真灭了辽,以小吞大,也要消化一段时间。我大宋若能趁机收复了燕云形胜之地,据山川之险,纵然有变,不亦无患乎?”
“使君,游牧民族的特点是以战养战,用掠夺来收集战争资源。若灭了辽,女真人只会越打越强。反观大宋,河北武备松弛,西军连年与西夏征战,底子也都快被童贯败光了,拿什么收复燕云?燕地百姓作辽人已经数百年了,真的会‘望风景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默思良久,张叔夜点点头,“辽国已是日薄西山,我若上下一心、全力以赴,再没有不胜的道理。待得收回了燕云,再举倾国之力与金抗衡,又如何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