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睿山西南麓渝贵船山东南麓之间淙淙流下的贺茂川,在平安京城正北约摸七八里地的所在,因为夹峙的山势陡然变缓,水流也变得静水流深起来。
在溪水的东岸,有一处掩映在湿地之间的丘陵。丘陵的缓坡上有古桐刺柏、苍松翠竹;而坡间的低洼湿地,则是芦苇丛生、水鸟凫集,依稀还有身着缁衣、侍奉神社的农家女子在湿地里种植茭白蒌蒿、甚至是莼菜。
每到收获季节,这些水浅的湿地不能行船,便有身材纤巧轻盈的女子用三五根光洁坚韧的老竹,砍削修饰之后捆扎起来,便成了收获时穿行其间的竹筏。更难的的是,此处水虽浅,却绝不泥泞,乃是出自贺茂川、归于贺茂川的活水。每每有溪流从竹林根系之间幽曲环绕之后流出,依然如滚珠碎玉一般有白纹细泡,别有一番雅致。
如今,正是秋意渐浓的时节,出城之后钱惟昱便觉得凉风习习,愈往北面比睿山的方向走,就愈是清凉爽快。行到此处时,正见到几个神社的女子在那里采茭捞莼,好一派恬淡的田园隐士居所之景色。
上一次来的时候,钱惟昱是座车来的,加上当时选子也正下落不明,钱惟昱如何有心情观景?故而此次来的时候,对此间景物还是颇有新鲜豁达只感。从湿地之间的竹林小径盘曲数遭之后,便见到了那幢朱漆刺柏木材构成的大鸟居和正殿,还有几处竹楼依着地势自然点缀在周遭。
这里的屋宇纯是竹木建造,偶尔有砌基垒垣的时候才用些大石料,但是土坯、砖瓦之类的材料是绝对不用的,因此屋宇看上去更是飘逸,那正殿的外廊和大鸟居,都如是镂空的一般通透。
端的是:天上仙人府,人间女神家。
钱惟昱还没走到鸟居下面,远远便有神社的侍女看清了钱惟昱的长相穿戴,立刻有人急急放下手中的事情入内通报,其余的则迎上来引路,说是今日斋院殿下正在侧院内休息读书,不在正殿。
即使如此,钱惟昱也就没有在正殿多耽搁,让三女陪自己一并例行公事进了香,就直奔选子所居的小竹楼而去。还没走到,就看到选子在侍女的引领下匆匆踏着小碎步出来了。在她身后,紧跟着的正是清少纳言,钱惟昱一看便知道是选子提前知道了自己要来,所以让清少纳言一起来斋院里候着。
钱惟昱来的时候,选子许是刚好看书看得乏了,在小楼内假寐。此刻出来时候,那略带惺忪的睡眼和不施脂粉的慵懒姿态,倒是别有一番娇憨的韵味。
一见到钱惟昱,选子就如同一阵轻盈娇弱的香风一般扑进了钱惟昱的怀里,激动地低声饮泣了数息,说了几句如梦似幻的感慨之言,并且再次感谢钱惟昱的搭救之恩。而清少纳言只是忸怩地问问颔首,也不插话打断钱惟昱和选子的闲聊。很显然,稍微大了两岁的清少纳言已经知道,钱惟昱这次来是告别的,心中不免苦楚。
“妹子放心养息便是,你我既认作兄妹,你遇险为兄又岂有不救之理?之前也着实让妹子担惊受苦了,那酒吞童子也是冲着为兄来的,倒是害的妹子被殃及池鱼。过去的事情,这便休要再提了。”
钱惟昱抚弄着选子的香肩与背脊,把她劝慰地安静了下来,这才毫不避忌地抱起选子轻盈的娇躯,踏着微微作响的竹阶直入屋敷,把选子放回尚有余温的疊上。选子也小猫依人一样非常静谧地享受着钱惟昱宽阔伟岸的胸膛带来的安全感。
“疊”就是后世的榻榻米。只不过后来到了室町、战国时代时,因为技术进步,和式的榻榻米开始以使用灯芯草或者竹篾编制才算正宗。而如今平安时代的“疊”,依然还有许多是苇杆制成的。选子睡的这块,也算是因地取材,正是芦苇在反复油浸晒干之后编织的。
把选子放下坐好,钱惟昱先问了几句选子这几日的精神状态、身体恢复得如何,选子都乖巧地有问必答。见氛围渐渐地好了起来,钱惟昱才提起离别的正事儿。
“妹子,为兄这次离开故国东来,也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了。东海之西,苏秀明台四州皆是为兄治下。当初为兄离国之前,也是把民政治军都托付给了麾下臣佐军将,现在算来,也该是归程的日子了。”
选子心中猛然一抽,一股孺慕之情顿时被激发出来,凄然说道:“哥哥……便是要走了么?日后……可还会常来日本‘出使’呢?还是只任命部将协助清靖西海地面,自己便一去不回了?”
“放心,但凡有闲暇时光,定然会来的。只不过如今中原正是战乱交替之时,多少王侯显贵因为兵连祸结一夜倾颓,因此一两年内,为兄是不得空了。不过,纵然不得空也无妨——这位蒋姐姐会为哥哥打理西海航运的生意,哥哥每隔数月都会寄书前来;妹子如果有回书,便也一并托她的人带回就是。如今我吴越国之船队,这西海航路还不是一年四季随时去得。”
选子咬着嘴唇在那里思忖了一番,又有清少纳言在一旁温言宽解。幸好选子如今和钱惟昱认识时间也不长,没有发展到兄妹之情深厚到非得日日相见的程度,当下既然已经不可改变,那就只有随波逐流了。
“小妹省得,哥哥是干大事的,小妹又岂能误了哥哥的大事。”选子打起精神,泫然欲涕地强自装出一副笑脸,不过六岁女童阅历何等浅薄,这副强颜欢笑的样子看在钱惟昱眼中,除了引起一阵怜惜之外,别无其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