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夏每天的生活规律有序得像指针固定的跳动。
清晨卖菜,午后休憩,傍晚在夕阳下的露台上画画。
自查家村带来为数不多的行李中,画具就占去了一半。
这日傍晚,桑夏如常在露台上摆好画架,准备开始日常练习。
远处的西湖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放下手中画笔走到露台旁,久久地凝望着。她伸手摸了摸挂在颈间的黑绳,绳上系着一枚树叶形状的银饰。小小的,很亮泽。
摸着那枚小银叶子,她轻轻唤了一声“妈妈。”
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的遗物,是那个收养了桑夏三年的农妇,自她死去母亲颈间摘下来的,也是承了这有心之人的恩,才令她保有了这么一份念想。
扶苏站在前院的香樟底,看着露台上沐浴在霞光之下的女孩。大大的眼睛里映衬着远山碧湖,明亮又美丽。
就这样,她站在高处远眺湖景,他立于树下抬头凝视。
时间过去久久,而没人在意究竟过去了多久。
一阵微风掠过树梢,当香樟树叶哗然舞动传来一阵唰啦啦的声响时,突地,心脏的某个位置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扶苏蓦地倒吸一口冷气,疼感转瞬即逝消失了。
他低下头,有些愣怔,在那双美眸里他竟看到了她的过往!!!
一个小小的身影摔倒在田埂间,溅了一身泥污,应该是桑夏六七岁时的样子。抹去一脸的泥水,羸弱的身姿倔强地站起来,跟着大人继续插秧劳作;十岁左右的时候,她孤零零站在学校操场上,有些顽劣的少年扮着鬼脸嘲笑她‘讨饭婆,别来我家吃饭了’‘也别来我家’…
十多岁的她,提着一只麻布袋子来到祠堂,一个老人说‘小夏啊,你就住在这里,帮忙看着祠堂收收票,管饭,有口吃的’她听话乖巧地点头‘嗯,谢谢四爷爷’;十七八岁时的她,天没亮就上山采茶,带着大饼和水筒,不下山也不休息不停地采摘着;她拿着采茶的工钱高兴地买了画具和布料;她每天在祠堂后院竹丛旁自言自语、她坐在一座陌生的小河边嚎啕大哭,就像那天母亲离开她时一般...
扶苏有些呆怔,默然地低下头,眼中不知何时渗出两道晶莹。他错愕地伸手去擦拭,深深地吸了口气,直起身体,仰头看了看还站在原处的女孩。
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湖光山色,粼波荡漾。
他见过许多人的内心,人们的yù_wàng总是多过愿望。
愿望是美好多过获得,yù_wàng却是索取、索取,一味的索取。
有多久没有见到像她这样的内心了?
或者,他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内心。她的心像云上之境,一片澄沏如碧、不染风尘。
活得不易,艰辛二十年,一步步走来,一点点长大。他人的好与坏,她一一接受。并不是忍受,而是接受。更不是逆来顺受的卑微。她只是平静地接受。
那些鄙夷的冷嘲热讽也曾让她委屈落泪,但她总会在没过多久之后就忘了人们的坏,只记他人好。吃着查家村百家饭长大,长大了自然报答他人。就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善良的村民抚养小小姑娘,姑娘长大后变成仙女为村民带来了珍贵的礼物。
当然,她并没有变成小仙女,但却努力地做着一切力所能及回报他人的事。
她也是有梦想的。
村里最年长的冲先爷爷是她的启蒙先生,农活忙完一得空就跑去老人家里学画。跟着学了几年,从生涩笨拙的握笔到流畅的勾线她只用了短短几个月。老人去世后,大自然便成为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好的老师。天赋加勤勉,早起背着沉重的画具行远路再上山,春秋不懈夏冬不惰。梦想着将来能将自己眼中看到的美好,呈现在画作之上。
虽然,二十年走来一路泥泞。虽然,有可能人生接下去都不会太顺利。但她好似并不在意这对于大部人来说悲惨的命运。小小的年纪乐观、豁达,对吃过的苦全然不记,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单纯的目的。
她是真的,在认真地活着!
扶苏突然想起,那个午后、雨中的山顶、突然闯入的女孩、不经意的心愿,而他却在神魂不清时,莫名其妙、不自禁地为那个女孩布下那片绚烂的彩虹。
而并没有人知道,那片瑰丽无比的彩虹是为何而出现。
世人赞叹美好,却不知道美好之所以然。
他手握着跨越生死的超凡能力,成为了世间独一无二的奇特存在。每日里听着世间无数的声音,但却不再理会那些愿望与祈求。
他像聋了一般,不再去听。
怨恨与美好,都不再与他有关。
他眼睛里看到的是庸碌的凡尘,忘不了的是埋于深心的怨与憎,灵魂也一刻不得欢快。
要长生有何用?
他在岁月里已经走的麻木,被生命的重量压得不再慈悲。
她像初生的婴孩般稚嫩单纯,所有的幸与不幸在她这儿更像是手下的白卷,纯洁淡然。
扛着难以释怀无处倾泄的愤恨哀怨,漫长岁月前行的每一步都如浆裹足,沉重如千斤之履。他也知山川美好,可这样的美好之于他如蒙尘宝珠,始终照不进阴暗、点不燃心头光亮。
身世再苦前尘渺渺多赚一分都甚是艰难,她却行如踏云脚步轻快,身在小山村、心在九天上,幽闭的祠堂也关不住她的明媚灿然。
她就像一颗星,一颗最明亮的星,于暗夜中熠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