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无所不谈,但对他们的处境和前途则避而不谈。除此以外,他们也象一般青年男女那样,朝夕相处,自然产生错综复杂的爱情,有情投意合的,也有勉强结合的。几乎每个人都在谈恋爱。诺伏德伏罗夫迷恋长得漂亮而又总是笑脸相迎的格拉别茨。格拉别茨原是个高等女校的学生,年纪很轻,思想单纯,对革命漠不关心。但她也受到时代潮流的冲击,卷入某个案件,被判处流放。入狱以前,她生活上的主要兴趣就是博得男人的欢心。后来在受审期间,在监狱里,在流放途中,这种兴趣始终保持不变。如今在流放途中,由于诺伏德伏罗夫迷恋她,她感到安慰,同时也爱上了他。薇拉是个多情的女人,但引不起人家对她的爱情。不过,她一会儿爱上纳巴托夫,一会儿爱上诺伏德伏罗夫,总是指望对方也能对她发生感情。克雷里卓夫对谢基尼娜的态度近似恋爱。他象一般男人爱女人那样爱她,但他知道她的恋爱观,就用友谊和感激来掩盖自己的真情,而他之所以感激她,是因为她对他照顾得特别周到。纳巴托夫和艾米丽雅之间的爱情关系十分微妙。就象谢基尼娜是个十分贞洁的chu女那样,艾米丽雅是个对丈夫十分忠贞的妻子。
艾米丽雅十六岁念中学的时候,就爱上彼得堡大学学生兰采夫;十九岁那年就同他结婚,当时他还在大学念书。她丈夫四年级的时候,卷进学潮,被驱逐出彼得堡,从此成了革命者。她就放弃医学院课程,跟丈夫一起出走,也成了革命者。如果她的丈夫在她心目中不是天下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她也不会爱上他;如果她没有爱上他,自然也不会嫁给他了。既然她爱上她认为天下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同他结了婚,她自然就按天下最优秀最聪明的那个人的看法来理解生活和生活的目的。他起初认为生活就是读书,她也就这样看待生活。后来他成了革命者,她也就成了革命者。她能有力证明,现行制度不合理,人人有责任反对它,并建立一种新的政治和经济制度,在那种制度下,个性可以获得自由发展,等等。她自以为确实这样想,这样感觉,其实只是把丈夫的想法看作绝对真理。她所追求的,无非就是在精神上同丈夫和谐一致,水交融。只有这样,她在精神上才感到满足。
她同丈夫离别,同她的孩子离别——孩子由她母亲领去抚养——感到痛苦。但分手时她坚强而镇定,因为知道她忍受这种痛苦是为了丈夫,为了事业,——那个事业无疑是正义的,因为她丈夫在为它奋斗。她在精神上永远同丈夫在一起。她以前没有爱过任何人,如今除了丈夫,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然而纳巴托夫对她的一片诚意和纯洁的爱,却打动了她的心,使她不能平静。他为人正直而坚强,又是她丈夫的朋友,竭力象对待姐妹那样对待她,可是他对她的感情却超过兄妹情谊。这使他们两人都感到不安,但却使他们目前艰苦的生活变得好过些。
因此,在这个小集体里,同恋爱完全不沾边的,只有谢基尼娜和玛尔凯两人。
十四
聂赫留朵夫通常总是在喝过茶、吃完饭以后同玛丝洛娃单独谈话。这会儿,他坐在克雷里卓夫旁边,同他聊天,心里也作着这样的打算。聂赫留朵夫顺便告诉他玛卡尔向他提出的要求,还讲了玛卡尔犯罪的经过。克雷里卓夫目光炯炯地盯着聂赫留朵夫的脸,用心听他讲。
“是啊,”克雷里卓夫忽然说。“我常常这样想:我们同他们一起赶路,肩并肩地一起赶路——‘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我们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就是为了他们。不过,我们并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他们。他们呢,更糟糕,他们还恨我们,把我们看作敌人。瞧,这有多可怕。”
“这有什么可怕,”诺伏德伏罗夫一直听着他们谈话,这时插嘴说。“群众总是只崇拜权力,”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说。
“政府掌权,他们崇拜政府,仇恨我们。一旦我们掌了权,他们就会崇拜我们了……”
这时隔墙突然传来一阵咒骂声、撞墙声、锁链的哐啷声、尖叫声和呐喊声。有人在挨打,有人在叫喊:“救命啊”
“您瞧,他们这帮野兽我们怎么能同他们交朋友呢?”诺伏德伏罗夫平静地说。
“你说他们是野兽。可是你听听,刚才聂赫留朵夫讲给我们听的那件事吧,”克雷里卓夫怒气冲冲地说,接着就讲了玛卡尔怎样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同乡。“这非但不是野兽干得出来的事,简直是侠义行为。”
“你也真是太多情了”诺伏德伏罗夫挖苦说。“我们很难理解他们的情绪和他们的动机。你以为这是他心肠好,说不定他是在嫉妒那个苦役犯呢。”
“你怎么总是不愿看到人家身上一点好的地方呢”谢基尼娜突然激动地说(她对谁都你我相称)。
“不存在的东西是无法看到的。”
“人家不惜冒横死的危险,怎么还说不存在呢?”
“我想,”诺伏德伏罗夫说,“我们要是想干我们的事业,”玛尔凯本来在灯下看书,这时放下书,也留神地听他的老师说话。“那么,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胡思乱想,而应该面对现实。应该尽全力为群众工作,但不要指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群众是我们工作的对象,但只要他们一天象现在这样浑浑噩噩,他们就一天不能成为我们的同志,”他象发表演说似地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