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下,奢吴冷冷瞥了李不琢一眼,便没再在意他,继续端详着壁上法门。
当年圣尊身入鬼界,自毁金身,与众恶鬼共受业火燔身,创此法门,乃“业火燔身,三十三相”。
在梨山下参悟已有三百年,它如今只不过修成第八相而已。
“三百年,第八相……”
奢吴六对眼珠打量着自己。
为参悟这篇法门,消除罪业,它苦修而得的人身已毁,成了这般可怖的模样,却愈发觉得陷入了死局。
业火燔身第一相,它一日修成,第二相用了一月,第三相用去一年。
之后便是五年、十年、数十年、百年……
它的罪业,千万年亦无法消除。
奢吴识海内业火又灼灼燃起。
当年他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白獾,有幸生在悬空山下,住在山泉边,每日听挑水的僧人念经,渐开灵智。
吞吐日月精华五百年,化形时被炼气士抢去内丹,重伤濒死。
有上山的人见到它即将消散的真灵,停步说了一句可惜,将它真灵拾起,投入悬空山下江上村中,托胎为人。
他托生的人家姓佘,又取女人的姓,为它取名作吴。悬空山所在的瞻州佛门教化兴盛,人人礼佛,佘吴所在的江上村更是如此。
七岁时,他去悬空山脚佛寺中当了小沙弥。
那时,他已不记得身为妖的岁月,只凭着直觉,要学佛法。
悬空山四近有佛寺一百二十七座,皆辉煌威严,江上村村民种田供养寺中僧人,对殿里佛像顶礼膜拜。
妖托生为人的他则与他人不同。
入寺的第一日,他看着佛殿金瓦朱墙,青砖铺地,供奉的三身大佛泥塑漆金,就问寺中监院:“为什么几尊泥塑铜铸的死物,住的屋子比山下村民大那么多?”
好在监院是个讲道理的老僧人,对于童言无忌的态度不只会死板地驳斥回去,耐心回答说,这样世人才能体会佛的庄严。
他却问:“我要是浑身涂了金漆,住这屋子里,岂不是也能这么庄严?”
监院听得眉毛直跳,拿敲木鱼的犍稚打了他脑袋:“你有普度众生的功德,住这里也无妨!”
他摸着脑袋,另一只手不甘心地指着三身大佛:“他要是普度了众生,我怎么没被度呢?”
接着就被监院罚面壁三日。
监院气头过了,也知道佘吴聪颖非常,将佛法倾囊相授。
他佛法学得越多却越迷惘。
十岁时他又在供奉三身大佛的金殿里问监院大师:“佛也有七情六欲吗?”
监院只没好气地回了一句“胡说”。
他追问道:“那为什么爱女子窈窕娇娜是欲,爱宝相庄严、爱花雨香云、爱金莲遍地就不是欲了?以人欲而引人敬畏,这是度人吗?”
监院沉吟良久,终于叹了一声:“我教不了你。”
之后,他便被举荐到悬空山上修行。
与山脚下的佛寺不同,悬空山是真正的佛门圣地。
悬空山山如其名,悬空百丈,一入此山,断绝尘心。
他入山当了扫地沙弥,当了知客僧,三年后才得入山门,修持佛法。
二十岁出山,三年游历瞻州,各地举行的盂兰法会中,他一旦参加,便所向披靡。
与他辩论佛法者,有人被破去禅心,有人当场吐血。
名传瞻州时,他便启程回去悬空山。
作为这一辈最杰出的弟子,他将受圣尊传灯。
心有菩提,明灯一盏,悬空山所谓“传灯”,即是传授能明心见性,即身成佛之法。
在悬空山修行已有十年,他还未见过圣尊一面。
回山途中,他在悬空山脚树林中遇到一人正把地上枯叶拢作一堆焚烧,拦住他,指着刚烧尽的枯叶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名传瞻州,他见过太多为求名而出各种古怪刁钻的问题与他辩论的僧人,信口便道:“火去,寒灰死。”
那人摇头道:“落叶化灰,却成树肥,你知死却不知生。”
又走过来,指尖一戳他胸口:“你心有佛根,也有魔种。”
佛法辩论不只是口头功夫,佘吴游历瞻州,有辩论不过的人,拿金刚杵要给他当头棒喝的也不少见,他从未被人近身,此时,却眼睁睁看着这一指戳来,动弹不得。
那人戳中佘吴胸口,转身离去。
霎时间,他却想起了自己身为白獾的前世。
他真灵消散之际,也是这人助他托生人身。
此人便是圣尊。
回山后,众人皆知佘吴受圣尊传灯,是悬空山当代大弟子。
在藏经阁读经二十年,同辈之中,他的佛法已无出其右。
悬空山圣尊殿前,有一盏照世青灯,此灯是悬空山支柱之一,可照见本心。
前任掌灯人隐退,他便成了新任掌灯人。
二十年间,他寻到悬空山脚的那处水泉,前世居住的洞穴仍在,又住了一窝子白獾,每日晨昏他都下山来到洞边为一众白獾讲经,成为掌灯人后,寸步不离青灯,也冷落了山下的一窝子白獾。
悬空山上典籍已经读遍,他掌灯之际,日夜思考,修行多年,仍如当年那般,迷惘越深,数十年,修行没有寸进。
“前世五百年道行,今生百年修持,难道就在这守一辈子灯?”
他时常自问。
“此灯能照见本心?若真能让我明心见性,得大解脱,放在这里空烧着,也太可惜。”
脑子里的念头一冒出来就止不住,一日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