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她经历了白天的那桩事,一定会吓得不敢出去,可我料错了,她竟然颇有闲情逸致地打扮起自己来。
阿蔓有一头浓黑的卷发,她十指灵巧极了,上下翻飞之间,便编就了一款胡姬中常见的发式。蓬松的卷发结成辫子,松松地垂落在胸前,发辫间串着彩色的珠子,被白皙的皮肤衬得十分鲜活。
她打开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包裹,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裙服,是中原的样式。
“夫人,这件好看么?”她比在身上让我看:“等詹来了,我就穿这件,他会惊喜吗?”
我实在没有心情,便敷衍了应了一声:“当然会。”
看得出她很喜欢这条裙子,也很得意自己的眼光,并没有发现我的敷衍,哼着异乡的小曲儿,小心翼翼且极度温柔地将裙子叠好,放了回去。
“夫人,我替您打扮一下吧。”她将目光转向我:“您原本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可这样像个男孩子。”
我头上只像男人般盘了个最简单的髻,甲衣脱了,里面也是男式的袍服,上上下下没有一处像女孩子。但我现在本就扮作了男子,不像女孩子又如何呢?
何况我又哪里有心情打扮?
“我听詹说,夫人是远嫁到虞城。夫人的父母许久没有见过您了吧,您以前在家里一定也是个娇滴滴的年轻女郎,夫人就只让他们看到这样的您吗?”阿蔓劝说道。
她说的这桩,我倒没有想到。
“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便是打扮得再漂亮,也看不到啊。”
“并不是这样的。”阿蔓认真地对我说:“我家乡的阿婆说,人死后有灵魂,会进入轮回,等待下一世。”
这样的说法我并不是没有听说过,寺庙里的僧人也是这么说,只是我从来不信。
看着死去的人,我从未觉得还有什么东西剩下来。
“谢谢你,可是,我不信这些。”我说:“在我看来,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至于前世今生的故事,听起来很美,但只是一厢情愿的想象。死去的人从来不曾回到我们身边,无论有多深的眷恋,就是因为他们根本早就不存在于任何一个地方了。何况如果真的有那些东西,我们杀了这么多的蛮子,早该被怨灵纠缠而死了。”
阿蔓极不认同地看着我:“蛮子是坏人,死后自然是下地狱的,当然不能够来纠缠您。而您有所眷恋的那些人,也需要有机遇才能回到您身边。”
“蛮子是坏人这种事,只是从我们来看是这样罢了。”
阿蔓有些惊讶:“您怎么能帮蛮子说话呢?他们可是……”
“我恨他们。”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内,不久之前忆良这般同我说起时,我和她一样,觉得难以置信。“正是因为恨,才不想有更多人遇到同样的事。杀戮永远不会有结束的一天,要更了解敌人,才能真正结束它。”
“杀光他们不就行了吗?”
“杀光了厄格蛮子,还有乌诸蛮子;杀光了乌诸蛮子,还会有更多其他的蛮子。可普通人,没有人会想要无休无止的战争,因为在战争里,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和乐的日子,也有我们自己的亲人。”
这些是忆良和我说的。
我最近才能慢慢地理解这些话。
诚然,这些话并不难懂,只是先前我并不觉得他对。对蛮子,除了斩尽杀绝,难道还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可在等待长平那边的消息的时候,每每当我想到要是传来的是忆良的死讯怎么办,我就觉得有只手揪着我的心,生生地要将它捏碎。
这战争里,并不只有忆良一个人,还有许多其他的人。
会这样痛的,也不仅仅是我一个,也还有千千万万的人。
若是所有人都不去想战争这件事,失去阿爹阿娘的痛、可能会失去忆良的痛,就不会存在了吧。
“没有人是为战争而生的,但蛮子却将他们的人都训练成为争夺而活。若是能让其改变,世道兴许就不会那么艰难,我们也不必在朝廷的提防与家族世代流传的责任间左右为难。”
在和忆良分别之前,他突然这样和我说。
他一贯更多当我是个小孩子,不会同我说太深奥的话,更不会这样提及他对蛮子的看法。
“可若有那么一天,忆氏又该如何自处呢?”因为要是那样的话,朝廷就更加不需要忆氏了。
“忆氏并非为了存在而存在,只是为了守护而存在。当虞城不再需要我们的守护,我们会为了别的事情延续下去。”
那时我已渐渐觉得,忆良并不仅仅是我认识的那个沉默少言、严肃正直的少年,即便我们看着同一样物事,他能看到的,一定比我多许多,深远许多。
只是第一次有人引导我这般看待身边的一切,我还不能够很快地理解,似懂非懂。
“你还小啊,等你再长大些……”忆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笑得温柔。
他一直这样反反复复的,一会儿说我长大了些,一会儿又说我还小,令我心急。
我并不想被他看作孩子啊……
阿蔓似懂非懂。
“夫人方才大概说了很有道理的话,只是阿蔓愚钝,不太听得懂。”阿蔓不再试图说服我,浅浅一笑:“阿蔓与夫人虽对生死有着不同的信仰,无意冒犯,希望夫人莫要怪罪阿蔓刚才的无理。”
阿蔓很聪明,没有执着地想要说服我,看我脸色不对,便立即递上台阶。
我从前并不知道区区一个酒肆的胡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