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山雨初霁, 岳麓山万物为之一新, 山泉清冽, 淙淙流泻于山石之上,在清晨的阳光下似是一条洁白的素练, 闪闪发光, 流入芳涧。学生温习晨读,隐士漫步在山林间,甚至在山下种田的农户都不禁抬头望了一眼青山,心中喜悦,享受着岳麓山新雨后的秀丽风光。
山风吹拂,引得麓山寺大殿四角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僧人干刚刚做完早课,听到这风吹玉振的声响, 点头念诵佛号,为世间众生祈福。然而在方丈院的禅房, 云生大师听到外边护关的徒儿发出惊叫的声音。“这是什么东西?”
云生大师近日被那句偈语弄得心神不定, 虽心中隐隐有悟,却始终离那直指人心的境界差了一点, 他素日禅定定性存神,坐得住几天几夜, 这时却受外界干扰, 他盘坐的双腿从蒲团上放了下来。
他推开禅房的门出去, 看到了一个纸糊的竹笼子凭空飞起, 借着风劲儿来到了方丈院的上空。
他心中了然,原来藏在暗处的那位高人正是用这个法子把偈语送进院中。他的俗家籍贯在建安府,临近海边,见过渔人在海上放过天灯,虽然这竹笼子长得与天灯不全相像,但飞起来的道理应是差不多的。他想通了这毫无神奇之处,略略有些失望。这位高人未必是个高人,或许不知在哪里听到了一句半通不通的佛语,又惯弄奇技淫巧,想要借机生事,扰乱自己的修为罢了。
但他仍然赞服这人的机巧,前两次没有亲见,这次亲眼看到了天灯恰好浮在方丈院的上空,真不知如何算准的。
他向院中央走去,想要走近,看得更仔细些。
这个时候,天灯像是自有灵性一般,它在空中起伏了两下,似是认得他,向他点了点头。
云生大师一呆,系在天灯底下的扎绳在这个时候,被燃着的火焰烧断,藏在里边的卷轴骨碌碌的滚了开来。
卷轴上的前几个字先映入眼帘。“云生,这是我给你出来的第三次机会了!”麓山寺作为千年古刹,门楼两侧的楹联写着“佛国最初名胜,潇湘第一道场”,可见麓山寺在佛家寺庙的地位。而云生大师作为该寺的方丈,地位尊贵,“云生”二字除了年少时在罗汉堂为他受戒的恩师曾这般唤过他,几十年没有被人叫过了。
这严肃威厉的语气勾起了几十年前的过往,他的脑海里陷入一片空白。
“出来!”
他望着院门,感觉那人近在咫尺,就在院门外痛骂他闭关的执念。
这第一次机会,这人说“古往今来,人世间哪有闭关闭出来的佛陀?”
这第二次机会,这人又说“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云生方丈陷入从没有过的挣扎和迷茫,难道真是自己错了?虔诚的佛教徒用尽时间和寿命去追寻佛法真理,任何可以证道的机会都不会错过。阿措玩的这一手,学自禅宗法门,据传佛祖慈悲,开设八万四千法门教化人心,而禅宗为顿悟法门,适合累世修行多、此生悟性高的人。
悟性高的人,一句话就会顿悟。
阿措记忆力极好,记得清楚禅宗公案上说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真义。
她拿着后世的偈语,为终生学佛的云生大师摆出了三道关卡,引诱他出关。
阿措在麓山寺外埋伏着,静候寺内的动静。她知道成功失败,就在须臾之间,顿悟的机会对于僧人来说,终生可能只有一次。她一旦引诱失败,这招就无法重复。
在方丈院内,就见云生大师呆在院中央,不动弹不说话,凝成了一块石头。
外头的护关弟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从送食的小门向里边瞧去,他们敬重的大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石砖上的影子微微颤动,可见云生大师的悸动。
护关弟子大惊,那停在空中的竹笼子是什么邪祟之物?
“方丈!方丈!”
云生大师脑海中流过自幼学过的无数佛家典籍,但每一句经文每一个偈语看到了他,无不快速避过。他知道一个终生都不可能获得的机缘就在眼前,他很快就能寻见自己的道了。
但这又是一道自己无法捅破的迷障,他既心焦,又无能为力。佛学管这个叫做“所见障”,以已知的事物和知识作为参照标准,形成一种固定的思想模式,障碍接受未知的事物和知识。
他感觉真佛就在眼前,他却又没有办法走到佛前。
他徒劳无用的一遍遍问自己。“坐禅不能成佛吗?”
天灯的燃料用尽了,往下跌落。阿措的计算虽精,但这也是有几分运气的成分。云生大师被她引进迷障,追求真理显得更为重要,所以不介意这个给他三道偈语的人是谁了。他老老实实的呆在院中,而不是拂袖而去,或是找人捉拿。
她摆的关卡,这才有了作用。
云生大师心中明白,这位高人今日是非得引诱他出关。他这会没有执念了,出关并非不可,但是他需要一个理由,他说服自己的理由。
天灯掉落在云生大师的脚边,卷轴从灯体处分离,剩下的部分在这个时候缓缓展开。
云生大师这才发现它上边其实还有字,这字龙飞凤舞,张扬之极,显得出写字人书写时的畅快淋漓。
“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还等在那做什么!”
每个字看在眼里无声无息,但是在云生大师的心中却溅起了巨大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