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深秋。
冷清的季节里,灰扑扑的街道上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拖家带口的走着,他们刚从黄浦江码头上来,从苏州逃荒来到这大上海讨一口生活。
眼前的景象自然是穷乡僻壤的人未曾见过的。街旁的高楼上插着民国的青天白日旗,租户的玻璃窗户开着,窗前凉着色彩鲜艳的女人小孩的衣服,青砖到顶的墙面上糊着大幅的香烟广告,广告里穿着绣花旗袍的西方女人嫣红的嘴唇上叼着香烟,陈旧而整齐的店铺前挂着布帘做的招牌,远处和平大戏院的顶楼钟塔里敲响着旧上海的年月,穿着对襟粗布褂的黄包车夫麻利的脚步声穿进弄堂里。
八九岁光景的小女孩背着弟弟步履蹒跚的向前走着,她一身打着补丁的青灰色窄袖短袄一眼便知是大人的衣服改作的,两只毛糙的小辫子擦在脏兮兮的脸上。
背上的弟弟兴许是饿慌了,不停的哭哭啼啼,小女孩哄着摇晃着也不顶事,弟弟仍旧是越哭越厉害,小女孩哄不住弟弟自己也跟着抹起眼泪,爹妈在荒灾里都饿死了,惟留下他们姐弟相依为命。
一辆黑色汽车在路中央按着喇叭,开车的司机并没预料到今日会有这么多难民从码头过来,街上熙熙攘攘的走不开车。
车后座十二三岁的女孩穿着雪白的洋装把玩着手中的洋娃娃,她身旁坐的是着黑色马甲灰色西装的小男孩,十一二岁的年纪,睁着大眼睛看着车窗外的衣衫破难面黄肌瘦的人们。
“这些人从哪里来?他们看起来很可怜。”小男孩转头问玩着洋娃娃的女孩,女孩头也不抬的说:“不知道,穷人都是这副样子。”
小男孩再转脸望向车外,窗外是一位和他一般大小的女孩背着三四岁的小男孩,背上的男孩张着嘴大哭着,背着他的女孩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哄着他。
汽车行的很慢,车里的男孩看着窗外抽泣的女孩,想起了什么,他伸手在衣服口袋里掏出一颗牛乳糖,打开车窗手拿着牛乳糖伸出车外对窗前的女孩说:“给你。”
女孩转脸吓一跳,用一双黑白分明清澈灵秀的大眼睛看着车内的男孩,男孩微微一笑把手再向前伸了一点。
弟弟的哭声还在耳边,女孩没有再犹豫脏兮兮的小手一把抓过男孩手中的牛乳糖,带着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男孩咧嘴笑了露出两只小虎牙。
车子慢慢开远了,车里的男孩回头看了那女孩一眼,她还站在原地望着车子走的方向,那双如水清莹的眼睛依稀可见。
“老四,快把手擦一下。”坐在男孩旁边的女孩子给他递过一条帕子,男孩没有接,女孩皱眉了:“那些人脏兮兮的,你要是不擦手我再不和你玩了。”
“不玩就不玩。”男孩转过脸也不再理女孩。
背着弟弟的女孩望着手心的那枚牛乳糖,凑上去深深闻了闻,那香甜的气息是她长这么大都未曾梦见过,一瞬间那香味就浸在她身体里,她生生的吞了口唾沫。
弟弟停止哭泣伸手抓她手中的糖,她笑一笑说:“小山乖乖,还没有剥开呢,阿姊给你剥开。”女孩小心翼翼的剥开外面的焦黄色的一层薄纸,云朵样的颜色盛开在她许久未洗过的手中,兴许是心理的作用,那香气更加的逼人,她不自觉的又吞了一口唾沫。
终究是小孩子,饥肠辘辘的她没有忍住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手中的糖果,这一世都未尝过如此芬芳的味道,她回味着舌尖上的醇香。
“吃……吃。”背上的弟弟急了,扯她的头发,女孩赶忙微微侧头将手中的牛乳糖伸到弟弟的面前。
“小石头,你别跑!”不远处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着黑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卷着袖子追着一位十一二岁剃平头的小男孩。
“来啊,有本事抓我啊。”小石头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在人群里跳起来得意的叫着,他甩着手中的钱袋转身拔腿跑,一不长眼撞在一位瘦弱的女孩身上,那女孩险些趴到,小石头出手扶了她一把,她秋水般的大眼睛竟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咧嘴一笑,连连向她作揖道着歉一边后退跑着,转眼的工夫跑不见了踪影。
女孩跺脚气急了,一颗雪白的牛乳糖落在地上顷刻间就被熙攘的人群踩不见了,背上的小弟弟哭起来,就要到嘴的美味被人撞飞了,他哭得比先前更厉害。
女孩看着远去那位小石头不见的方向,拍拍身上被他撞的地方一口苏州白话说道:“讨厌死了。”
却摸到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硬邦邦的,她拿出来一看,竟是一块银元!她险些叫了出来,轻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
难道是刚才那位偷人钱袋的小石头塞给她的?虽然是不义之财,但是现在这个时候一块银元对她来说是何其的重要,她再抬头看了看小石头跑远的地方,心中难免有几分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