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生辰以如此沉重的旧事结尾,姜盈枝本来怡然自乐的一颗心也不由缠上千端万绪,连梦里都是各种凄切的情景。

小姑娘两道轻眉越蹙越紧,眉心陷下一个深深的小涡。她忽地一个激灵,挣开令人压抑的故事醒了过来,时辰还早,房里仍是一片暗蒙蒙。

姜盈枝脑袋昏昏的,在身上随意地披上一条薄毯,再抬手拢了拢长发。她下床走到窗边,似有所感一般顿了顿动作,轻轻推开了窗。

一身玄服的少年独自倚在窗边,闻声侧过脸来。他好像在此处站了很久,发上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利落的眼睫亦是微湿,似被清晨的露水洗过。

他见雪团团露出小脸,有些意外地抬了抬眉,星眸中有光亮猝然闪过。

姜盈枝瞬间清醒,吃惊的问话脱口而出:“池哥哥怎么在这?”

雪团团惺忪的杏眼登时睁得圆滚滚,加上她云雾般蓬松散乱的乌发,整个人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池故辛神情柔软几分,沉凝的声音中有着疲倦,微微发哑:“来看你。”

姜盈枝知道他定是一夜没睡,问道:“太子那边……谈妥了吗?”

池故辛颔首:“算是。”

从姜盈枝用的“谈妥”一词便可看出她的态度,她又不是个空有一腔热血的无知小姑娘,“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听听就罢了,才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法令。池谢几人若真想追究太子的罪责,就应该擒住琉非直接面圣,而不是去太子殿夜谈。

京州劫案由大理寺卿梁呈一手促成,太子则是袖手旁观之人,见死不救虽然不仁,但也称不上罪恶滔天。不仅如此,太子心思缜密地抹去了他插手的痕迹,池谢能不能挖出确凿的证据还未可知。

太子不曾主动加害于人,皇帝根本不会因此废黜培养多年的继承人。况且皇帝甚是宠爱他的嫡长子,纵使太子真的铸成大错,也不是不能被原谅。

太子最致命的错误在于皇长孙。

其一,他将女儿充作男孩,这便是欺君之罪,皇帝怎能忍受自己被弥天大谎欺瞒十年之久。

其二,皇帝不因梁呈一案迁怒皇后、太子,却难免对外戚更多几分疑心,要是此时皇长孙之事暴露,不仅太子遭殃,皇后所在的叶家怕也会彻底失了恩宠。

其三,太子极其看重太子妃并不是好事,储君不该囿于情爱,感情用事。

当年太子妃产下一对龙凤胎,但男婴不幸夭折,初在这人世露面的他仅仅待了两个时辰。

姜盈枝听了不禁喟叹:“真正的皇长孙竟是生来带疾,那太子夫妻多心痛啊……”

太子殿得了两位小殿下的喜讯才传遍了皇宫,本来全身发红的初生儿忽然泛起青白色,口角竟溢出血丝,片刻就没了气。

皇长孙夭亡一事却不能向陛下如实禀报,因为太子妃生产之时血崩,保住了性命但已伤了根本,再也难以生育了。

太子曾对妻子许下承诺,此生别无二心,要他为了一个继承人而背叛自己挚爱的女子,绝无可能。

没有嫡子的太子或许能在这高位勉强坐上几年,但是久而久之,皇帝也会与他慢慢离心。

太子之位,是在谢渠出生之时便许给他的位置,他无法轻言放弃,亦不能够放弃。太子几个皇弟之中,有人资质平平难堪大任,有人阳奉阴违暗藏逆心,全靠他钳制着维持平衡。朝堂之上也是这样,太子一旦倒了,朝堂格局势必要经历一番大的改动,结局是好是坏就说不准了。

那时太子妃刚生产完,撑着虚弱的身子抱着男婴流泪,太子搂着妻子沉默良久才吩咐琉非去禀告陛下,“小公主薨”。

胞兄已逝,绣金凰的襁褓孤零零地放在小床上,幸好襁褓里的女婴活泼健康,声音响亮地哇哇大哭。

其实并没有什么幸好,上天连那点眷顾都不曾给。数月前,皇长孙毫无征兆地发了病。

昨夜,太子从琉非手中接过瞌睡的皇长孙,琉非当即跪下:“婢子失职。”

她实在羞愧,上一次在詹琳那儿也出了差池,这次更是不可饶恕。

太子并没责怪她,他不怕前功尽弃,只担忧不义之举带来的命中谴责。他少年时从不信命,但在妻女性命堪忧之时,不得不信,不得不惜。

小孩儿转醒发觉自己躺在父亲怀里,“嘻嘻”地笑:“父王前两日还说未已是半个大人了,不能动不动叫人抱呢……”

太子微笑道:“父王说错了,眼下不多抱抱你,等未已大了就……”

皇长孙好奇地眨眨眼:“就怎么啦?”

怕再也不能抱着她,听她乖巧地喊自己父王了。

太子心中似有一个缺口破开,痛意溢出来迅速漫延。他眼眶一红,垂着眼掩去痛苦之色:“就怕抱不动你了。”

皇长孙不笑了,挥着小拳头打他:“父王又笑话未已生得胖!”

太子握住冰凉的小拳头,说道:“不嫌你胖,父王宁愿你再长胖一点。”皇长孙自得病以来已瘦了点,太子想把她因病消减的肉都好好地补回来,养成白白胖胖的小孩儿。

太子正色,把皇长孙再抱高了些,平视着自己单纯的孩子,讲起了隐瞒着她的往事。

他省去了太过残忍的部分,最后停下话语问道:“未已在想什么?”

皇长孙回过神,一字一顿地开口:“在父王母妃的眼里,男孩或者女孩有差别么?”

太子温柔地笑了,抚着她的小脑袋说道:“自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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