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恒银号在衙门北街转角处,是一家三开间的门面,只有正中一开间的大门敞开着。门面的柜台并不高,髤着暗色的漆,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今天银号的生意特别好,饷午前从县库运来的一批银子已经放出去一大半了,到现在还有几拨人等着办款。
“立票人王安佩,央范同舟作中,借到泰恒银号白银五百两。按月起利二分,期至十二月,一并纳还,不致有负。恐后无凭,书此为证。崇祯二年十二月廿六日,立票人王安佩,作中人范同舟。”
左间关着大门的屋子里,固安生员王安佩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字据,画上花押,将笔递给一旁的范同舟。
今天银号放银的消息传开后,城内的难民们纷沓而至,都希望能早点借到钱,拿去开支年货。特别是那些带着家口的难民,无论如何也要买点米粮、糕点和衣物,抚慰一下流离失所的家人。
自然,银号是不会直接对一个一个的难民放银的。都是各队难民中的头面人物出来,或押田产,或找保人,才能借到银子。王安佩以前参加顺天府乡试时,曾和范同舟同住过旅舍,两人诗文往来,学问砥砺,颇有几分情谊。因此,才拉了范同舟出来作为借银的保人。
范同舟家里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按说这五百两银子的保人,他是做不了的。只是这些时日来,范同舟攀上了杨铭,在知县大人那里红得发紫,其身价也就水涨船高了。
拈起狼毫笔,在砚台上润了润,范同舟画下了自己的花押。
※花押是一种签名字体,字形古怪而不易模仿,类似于阿q画的圈。
个子高瘦的银号老板接过借据,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拿到嘴边吹了吹,待到墨迹干透,将借据收好,便让人拿出银子出来。
十锭五十两的纹银托出来,摆放在桌子上。王安佩拿起一锭,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银锭底部錾刻着阴文“肇庆黄江厂解充饷银伍拾两匠黄杰”。王安佩点点头,把银锭放回原处。
“要不要夹开?”瘦高个问王安佩。
“不用。”王安佩摇摇头,“都凿碎了吧,凿成半两的。”
王安佩领头的固安难民有八九百人,五百两银子凿开,差不多一人可以分得半两。
瘦高个苦笑着点点头,说:“以前都要整锭的,今儿倒好,都要碎的。”
“这世道,莫不是天真的变了?”
范同舟、王安佩等人皆莞尔而笑。
两个银匠拿着工具进来,短衣窄袖,卷起袖子对屋内的几人拱个手,以示袖中绝无藏私。一只手拿起银子,另一只手凿子下去,零碎的银粒便如从手中泻下来一般。
王安佩拿起桌上的一个胡桃木制的扇柄模样的东西,细的那头轻轻一拧,扇柄的剖面分开了,里头夹着一个小小的戥子。他随手抓起几粒形状各异的碎银,用戥子秤了秤,粒粒都在半两左右。
※欧洲人在1733年的记录里说:“中国最穷的人也随身携带一把凿子和一杆小秤。前者用于切割金银,后者用于秤出重量。中国人做这种事异常灵巧,他们如需要二钱银子或五厘金子,往往一次就能凿下准确的重量,不必增减。”
凿完银子,又重新过了秤,验对无误。王安佩让随行的人把碎银子分成几份装好,告辞出来,便和范同舟一起向校场方向走去。
街面上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人,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吆喝声此起彼伏。想到自己也是乡梓缙绅,却有家难归,王安佩不禁一声长叹,口中吟道:
劳歌一曲解行舟,
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
满天风雨下西楼。
范同舟听了,心里也一阵难过。略一思忖,便对王安佩说:“眼下这情势,不知何日才能安靖下来。以安佩兄的才学,何不在这顺义城里做些事业?”
“谈何容易。”王安佩知道范同舟又在劝自己去刘必显那里谋一份差事,“当初刘必显替后金管理俘人,小弟义愤不过,曾当面得罪过他,如今又怎能……”
“这事找将军也不一定有用。”范同舟说,“要不然我早就向将军推荐安佩兄了。”
“刘必显现在风头正劲,只怕将军也不愿强令于他。”沉吟片刻,范同舟说,“但是,有一个人一定能行。”
垂花门里,许莹抱着孩子坐在杌凳上,身旁是一张靠着墙的窄桌,桌子上搁着笔砚簿册,这是许莹坐门听事的地方。
一个穿着俗气的花绸袍子的胖妇人站在许莹面前,弯着腰,双手捧着礼盒。礼盒里装着几套婴儿衣服,上面搁着一个挂着长命锁的银项圈,银质锃亮,显是新近打造的。
“管事娘子,这是老身的一点心意,礼轻情意重,请小娘子笑纳。”胖妇人讨好的笑着,挤出满脸的皱子。
“张二嫂子,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亲戚?”许莹稍稍回头,问身后站着的仆妇。
“回许小娘子的话,胡大娘是老奴二舅爷的侄儿媳妇的表嫂。”张二嫂回答道,“是老奴常跟胡大娘说起小娘子心地好,会关照咱们下人,胡大娘才想到来求小娘子的。”
“说吧,有什么事?”许莹微微一笑,抱着怀里的孩子轻轻地摇晃着。
“管事娘子,老身想找娘子借一些货物……”
“借货物?那不是该找刘先生吗?”许莹问道。
“老身找过刘先生,刘先生他……”胡大娘欲言又止。
“哦?是借什么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