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第一次冒险,在云岗第七年的时候,我悄悄辞去了这份工作,瞒着家里人来到这个小城。
我年近三十,说我还像一个不谙世事、一心只追求飘渺幻想的孩子是不对的,可我依照家里的教条本本分分地在语文教师的岗位上呆了七年之后,惊觉自己在浑噩中熬过了人生的十分之一,我又还剩下多少这样的年轻且自主的日子呢?我是自主的人——由于千百年来传承下的血脉观念,大人们总是把孩子永远当作孩子,可是一方面又认为只要他们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就该是反过来给父母颐养天年的了。既在意识里把他们当作孩子,要儿女永远听父母的话,又要求他们是大人,承担起成年人理所应当承担的责任,这样的不自知的荒谬。
可我是一个自主的人了,我有条件去选择将来的路,因此,当我感知到活力的召唤时,我稍加犹豫后还是照着本心那样做了。
就像领导问的那样:“你都干了这么久了,不想着结婚生子,却去干一些跟你的年纪不相称的事情,不觉得可笑吗?”我一直没有结婚,这在同事眼中真真是个异数,他们要么觉得我从前不规矩、自恃青春而放纵,以至于今日伶仃;要么就是认为我有什么身体上的缺陷……这些揣测他们当然不敢当着我的面说,可是我还是零零星星听到了不少,这也无所谓,反正我不会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领导接下去又问我:“别人都希望像你一样有个稳定的收入,你这样不知足,不感到可惜吗?贸然离开,以后会后悔的。”原来“别人”也会羡慕我呢!我只记得同学会上的面孔,当医生的嫌太累,当官的嫌太虚伪,当技术员的嫌没有地位,像我这样的老师,只能嫌生活平静如一潭死水。
人心不足,各自画地为牢,不是很正常的吗?如果轻轻松松就将脑海中稀奇古怪的念头都撵走,那和流水线上的一台机器有什么分别?
这样的不告而别,在我稍稍年轻一点儿的时候反而不会发生,我是一个心智早熟的女人,可是我越活越回去了。
我会后悔的吧,会为自己的鲁莽付出代价,可是这个年纪的鲁莽,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我现在就很后悔呀——我都快三十了,可是我只拥有家里那扇窗框所框住的风景。
我不喜欢很遥远的地方,我不想流浪,于是当我发现在云岗边缘一个小城里张出的招聘时,甚至没有对这个名为通川的城市多作一点了解就毅然决然传了简历去。也许是因为我的教学经历,他们甚至没有经过面试就录用了我,如此利落地解决了生存之本,我感到意外的欣喜。
我将重要的东西打点出来,快递了出去,然后带上两件衣裳就上了火车。
火车上一点儿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拥挤——我很久没有坐过火车了——窗明几净,开了空调,眼下刚刚进入秋天,外面还是很热的,云岗就更不用说了,整个城市就是一颗太阳。
从云岗到通川,一个点到另外一个点,途中是没有开化的荒芜的乡野——农村滞留的人不多了,年轻人更是绝迹,一个多小时的路程,火车慢吞吞地捱过,我只看到一栋外面粉刷得焕然一新的楼底挪出来一个极其衰老的小脚妇人,因为太近了,我都可以看见她颤颤巍巍的尖尖脚,火车开过了,我回过头去看她将手里攥住的漉漉的衣裳挂在门前院落的一闪一闪的金属丝上,我看见那是一件极其鲜亮的桃红的衫子,搭在那里像一面美丽而孤独的旗。
我扭头扭得很难受,转回来的时候,我对面空空的位子上多了一个人:什么时候坐过来的我不清楚,一个面目沧桑的男人,他正望着我手里摊开的书,像是在出神,当我以为他不过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我发现他浑浊的眼珠子转到我的胸脯上,这时候我觉到一种可笑的被轻侮的愤慨,于是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紧接着我就发觉了我的错误,他不过是盯了盯书,又盯了盯别在领子上的笔罢了。
“文化人,啊哈?”他突然开口,吓了我一跳,我以为在这些场合做哑子是比较适宜的。
“嗯?”
“姑娘是写东西的?”他指了指我的笔,我挑了挑眉毛,这个年代了,还会觉得识字写作是很新奇的事吗?更何况这是一本书。
“看书。”我把膝上的《人间失格》展给他看,“我不写东西,别个笔,教书的习惯。”虽然我依旧很防备,但还是比预想多说了几个字。
“老师!”他脸上露出一种悚然的敬畏,我胸里哼哼暗笑,这有什么稀奇的,天底下老师可多着哩!可是他很兴奋地说出许多话来:“我女儿也是个老师,她喜欢写东西,天天也是这样别个笔——”我看了看这个男人头上的一片白,心想他的女儿怕也是跟我差不多的岁数,没准儿还要年长些。
“姑娘多大岁数了?”
我见他问,想说三十,很小气地觉得既然还没到就不该说老了,可是说个二十九又怕显得刻意,好像不服老偏要说小一些似的。于是我犹豫之间,他没有等我回答,自顾自说下去:“我女儿今年刚满二十五,工作了没几年呢。”我怀疑地又扫了一眼他的白发,“前年把婚结了,眼下我就等着抱抱我的外孙,就是现在年轻人啊,玩心重,不想踏踏实实生孩子,这怎么好呢,姑娘你说是不是?”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右眼皮平白无故跳了起来。
“我女儿打小就吃苦,学习倒是一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