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8日 晴
走在街上,总会有这样的情况:看上去讲些事理的,本本分分往你手上递来一张又一张的广告宣传单,一切是那么自然,叫你都不好不接的;看上去就蛮不讲理的,一次就塞进一叠,像是捶你一拳似的,吓得你不敢不接;还有些学生样的,一看就觉出可怜巴巴的,你还得做出体谅的样子讨过一两张来揣在兜里。
仅仅出门买个菜,回来就是一兜的广告纸,硬的软的,黑白的彩色的,粗糙的滑溜的,倒像出这一趟门就专为买这摞废纸似的。现在觉得烦,以前的日子里却不是这样,至少爸爸不这样觉得,他是那种收了一叠儿还嫌不足,还腆着脸向人家要的那种。
“儿子!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回来啦?!”手里扬着一叠为左邻右舍看不明白的广告单。旁人只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哄孩子不用糖的奇怪的中年人,他那种得意洋洋的劲儿是只有我明白的。毕竟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可笑的爸爸。
我很少说话,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左邻右舍只能私底下议论,这里住着一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不喜欢太阳的孩子。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哪里只是不喜欢太阳,我还不喜欢人。
但爸爸就知道,我怕人,怕站在人堆里的那种窒息感,但他还看得到,我望向人群的眼里的扑朔的亮光,那种犹犹豫豫的胆怯和胆大的交织,他想替我找到与外界的联系,就是那种微弱的可以互不相扰的联系就好。
“来,爸爸教你折飞机。飞机知道吗?就是你常常说到的那种吵吵的翅膀不动的大鸟……”奇怪,这话我没有说过,我只在黄昏的霞光里比划过那种大鸟的影子,手掌翩飞了一阵后停滞了下来,只有在太阳不那么耀眼的时候我愿意伸出我的手,看它苍白的底色上缀着的细细的绿色血管,我眷恋那种温暖的感觉。我还比划过楼底那个讨厌的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的奶奶的癞皮的狗,还有想象中的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草原上的鹿……奇怪,爸爸能听到我的心里话。
飞机一点也不难折,我却总没有爸爸折得好看,爸爸教我什么叫做对称美,还嘱咐那飞机的两翼得有意地碾成微微的弧形。
“硬纸飞得远,软绵绵的经不住风吹。”爸爸说完还颇为奇怪地看我半晌,我才不管,跑到楼道上,扑在栏杆边就扔出去,那软软的翅翼无力地垂下去,任凭我折得再精细,这盏飞机也是越不过楼前的马路的,它像一片花瓣似的飘挂到行道树上。
我手忙脚乱地又折一只,这次是极硬的纸了。但它终究像屁股着了火似的坠到楼底,“这连刚刚那只都比不上!”
“头重脚轻也是不行的。”爸爸把他的一摞纸飞机递给我——爸爸的手工真好,像女孩子一样的精致,边角裁得一丝不苟,机身小巧,机翼舒畅。
飞得也舒畅,划一道优美的弧线,稳稳地落在马路对面的行道上。
“你得哈一口气,儿子。”爸爸装模作样地示范了一遍,跟前一次的飞行有什么区别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得让它热乎热乎,告诉它一定得好好飞才行。”爸爸究竟是哄孩子呢还是童心未泯,我也不知道。
“爸爸,我可以等它回来吗?”爸爸似乎愣了一下,没说出什么话,他好像有些苦恼地在搜索合适的字句。我继续飞着飞机等着回答。
“妈妈!你看,好多飞机!”
下面仰着头的是个小男孩,和我一般的年纪。他的目光追溯着纸飞机的曲线,仰头在二楼捉到了我,他的眼睛真美,像夏日的星辰,像春水粼粼,我看着他,都忘记了躲。他手里还捉着一只我的飞机。
我还是愣愣的,有些傻。那男孩笑吟吟的,像太阳一样。
“别等它了,儿子,去接你的飞机回来吧。”
最近常常会想起从前的事,乱七八糟,说也说不清楚,在脑袋里面堆叠成交错的画面。从前的日子不是只有无穷无尽的苦恼,也有一点两点安宁的时光——我被父亲呵护着,我认识了兔子,因为他的眼睛,我总算有一点对外界的好奇与接纳,可是这种安宁的时光是没有母亲的存在的。
2010年8月27日 晴
斜着从窗子里看出去,角度斜到一定大时,就看得见长长直直的一根烟囱,刷成很粗的红白相间的条纹色,挺像一根大大的棒糖。上面远远看的黑色的裂纹,实际上是外围一盘一盘的铁栏杆,供人爬上去检修的——之前,忘了是几岁了,到厂里去找爸爸的时候,我爬过一次,别看这么瞅着不高,真上去了是怕死人的——烟囱头上喷着黑糊糊的烟气,它不紧不慢的吞云吐雾把周遭的一片天际熏得焦黄。
我也是知道不久,之前出事的那一位,她孩子我还见过的,才仅仅四年级——这女人从行车上滑落,在铁架上抓着吊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掉下来,像吐下一口黏黏的痰。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人总是会死的,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在死人,我总听别人冠冕堂皇地说:“要分得清大我和小我,一部分人的发达总是伴随着一部分人的牺牲,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可是,活生生的人,有一天永远地消失掉,也许是亲人,也许是朋友,耳闻目睹着,难道不觉得惊心吗?
我看着电视里国家领导接见外国来宾的画面,花团锦簇,一片祥和,可在不起眼的地图的一个点上,一个孩子没有妈妈了。
2010年8月31日 阴
平静得不能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