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浑然不觉危机临近,一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听清那些不知响彻在何处的模糊声音,一边却又在心中不停拷问自己。
遭遇心魔,韩素这其实不是头一次。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艰险,然而不论哪一次艰险却都不能如此刻一般,她被悲伤侵袭,竟是全无反抗之力!
尤其是这一路走来,最初面对心魔时,韩素或还需有几多挣扎,然而到得后来,她剑意初蕴,却是不论面对何种魔念,都不过一剑斩之而已!
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反差,倒不是因为韩素修为越强,反而心境越弱了,也不是因为她此刻面对的对手太过强大。
致和老道修为固然是比韩素高出许多,可真要说到绝对压制,却也未必。当时韩素被小老虎几乎一口咬去头颅尚能绝地复生,此刻被魔念包裹却迟迟不能突破,归根究底,还是因为致和老道此次当真抓住了她的弱处!
一个她自己此前也未必知晓的弱处!
韩重希的死对韩素造成的影响实在是远比她自己从前以为的更要大上许多,她从前对此从不多想,其实不是因为不必要想,想不起来,而是因为她不敢想!不愿想!
太过伤痛,因而不敢想!太过愧悔,因而不愿想!
更因为这些不敢想不愿想而越加的不去想!
渐渐地,她便仿佛当真已经放下了一般,心如铁石,一往无前。一颗道心被剑意包裹,层层打磨,直到千锤百炼,坚硬无匹!殊不知内中裂痕却是越积越多,渐渐密布成网,积淤化脓。以至于如今一朝破开,竟使韩素无法阻挡。
若不是致和老道这一次凭借七情戮心诀破开她心中隐秘,只怕便是韩素自己也想不到,她心底深处原来还存着这许多懦弱不堪之处。
人心至坚亦至弱,修行路上,步步问心,谁又敢说自己就道心圆润,全无破绽了?
没有破绽,只是你以为的没有破绽而已。
韩素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脏已是被撕得鲜血淋漓,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是内心深处的不堪使自己更为痛楚一些,还是那些被不经意遗忘的悲伤此刻全数回涌的事实使自己更为难以承受一些。
韩素颤抖着身体蜷在地上,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将她整个身体全数淹没。恍恍惚惚她又像是回到了当初,她历经磨难,孤身行走二十七月,终至碧梧。苍然翠微的碧梧山脚下,苍先生问她:“你来做什么?”
她说:“我不甘心!”
是的,其实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看轻,不甘心被人抛弃,更不甘心,不能复仇!
她想要复仇的!其实,她是想要复仇的!
她想要复仇,为此甘受万千磨难,放弃人间容华,此生安逸。
她想要复仇,为此不惜毁约弃诺,无视祖父临终遗言,哪怕万劫不复。
她想要复仇,她没有那么高尚,她做不到只为求道而求道,她修行的理由是如此鲜血淋淋!
只是她知道,用仇恨的心去看世界,便永远只能看到仇恨,用功利的心去求道便永远无法攀登巅峰,因此她用重重厚茧将内心堆砌,只留坚硬表壳面对一切,渐渐地,便连她自己都以为,她已经超脱。
是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之悲伤,你之仇恨,在真正胸怀万物的天道面前其实也不过是土鸡草狗一般,既然如此,又何需悲伤,何需仇恨?
凡此种种,韩素不是不悟,只是虽然一时有所领悟,却也终归只是一时之悟。有些痕迹已经落在她心深处,早早生了根,发了芽,又岂是那般轻易便能真正超脱的?
更何况,她内心深处难道便当真不知自己如此刻苦修行,其实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复仇的么?
她当然知道,她只是并不常思常想罢了!
她可以不再去在意薛瑞卓对自己的辜负,因为已经无爱,当然也就再没有了恨,但她却无法不去在意薛家人当初在韩家做的那一切!
韩重希之死是扎根在韩素心底的毒芽,她为此愤恨伤痛,甚至执念求仙。
因为只有做那人上人,仙上仙,才能真正站到那至高处,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被他人主宰!
人间富贵如何?帝王将相如何?
也敌不过修仙者高高在上的轻轻一挥,更敌不过光阴摧折,黄土一柸。
红尘多苦,便因这难以尽述之苦,才更需攀登高峰!
既然如此,又如何归去?又能归向何处去?
逝水无回,覆水难收,谁敢叫我归去?谁又能叫我归去!
韩素沉伏于地,整个人已完全被暗红血水浸泡,她丹田中的那一轮烈阳与一轮明月却忽然齐齐一颤,强烈的光辉便在此时猛然迸发,一个瞬间,照亮她整个丹田之海!
剑!我剑!
我之意志,谁可阻挡?
我之存在,谁可抹消?
不得超脱又如何?心有魔念又如何?万劫不复又如何?
既有悲痛,便当直面,既有愧悔,便当自省。掰开揉碎了,日日夜夜,以其锤打自身,磨砺心志。
便是再痛又如何?终归是时光留下的选择,不能抛弃,不能逃避,不能无视,不如痛快面对!
——逝水无回!
蕴含着无尽悲伤的强烈剑意在韩素身上轰然爆发,霎那间射出一万八千道剑光,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猛然间将整个炼血魔袋充满。
“不好!”石屋中,致和老道悚然而惊,连忙大声道,“阿云,镇字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