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瘸一拐地下了山,我把夜生送到山脚的长途车站,翻出钱包,把所有的纸钞连同硬币一股脑倒出来,递给他,“就这些了,送你作路费,早点回家吧。”
“那你呢?”他没接。
“我也回家了。”
“可是……”他好像挺为难。
“拿去。”我怕他跟我客气,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他手里。
他很诚恳地看着我,“可是,我家很远,这钱不够啊。”
我愣,“那就给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天都这么晚了,你看……”他话说一半停顿下来,看着我。
我等了一会,他还不往下说,便问:“看什么?”
他哑然而笑:“姑娘你看,天这么晚了,我又浑身是伤这么可怜,你要不要好人做到底,收留我一晚?”
“可是,我家……”
“你一个人住?不用怕,我不是坏人。”
他略微弯下腰,脸对着我的脸,鼻尖对着我的鼻尖。
我突然发现他留着很长的刘海,刚刚在山上,因为汗湿了头发,所以才露出前额那颗血痣,现在汗早吹干了,刘海落下来,几乎快要遮到眼睛。我忍不住伸出手,拨开他的发,盯着他的额心有些出神。
腕上一紧,我一怔,看向他的眼睛。
幽黑的眸子,在月色下闪着淡淡微光,像谪仙池的潭水一样。
我不喜欢被人这么近的看,抽回手腕,退开一步,不以为然地道:“坏人有什么好怕。”
坏人也是人,而我,我是五百岁的狐狸。
所以我才不担心他是好是歹,让我犹豫的是,带他回家可是件麻烦事。此处是市郊,平常往返,我捏个御风诀,半柱香的工夫就到了,可他是个大活人,我总不能拖着个凡人在天上飞。吓也吓死他。
夜生听了一笑,说:“当然,女侠你有很厉害的便携激光器,什么都不怕。”
我觉得他的话里有种促狭的味道,可仔细看看他的脸,又没看出什么端倪。左思右想,还是点了头。师兄说,日行一善,结众生缘。
“我先带你回去处理下伤口,明天再走。”
“好姑娘。”他满意地摸摸我的头,像摸一只宠物。
我拍开他的爪子,朝他龇了龇牙。
与夜生上了回市区的巴士,一路舟车劳顿,到家时已是深夜,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我是说,在地上走这么远的路。
“天佑宠物诊所?”夜生看看门口的招牌,又看看我,“你的?”
“是,进来。”
我拖着步子进了屋,拉开药柜,在大堆猫药狗药中一通乱翻,终于找出一卷绷带,一瓶酒精和一点抗生素。给夜生指指椅子:“坐下,衣服解开,给你上药。”
“你是兽医?”
“医不死你。”
好心好意,他居然还敢瞧不起,我心中不忿,故意用酒精棉在他臂上的一道伤口上按了按,他竟没叫,那条手臂动也没动,我疑惑地偷眼瞥他,正撞上两道目光,依然带着笑,仿佛漫不经心,我却突然有些怯怯,连忙低头假装专心验伤。
伤口不少,但都是划痕,不算严重。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是个强壮的男人,这点小伤,三五天就能好。
夜生一直很安静,任凭摆弄,我乐得放手做事,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完毕。
“好了,这几天不要沾水,包你无事。”我用纱布系好最后一处伤口,朝左边努努嘴,“客房在那里,平时不用,难免简陋些,你将就一晚吧。”说完收拾好东西,起身回房。
他捉住我衣袖,“就这样?”
我被他问得一愣,心说人我也救了,伤我也治了,钱我也给了,房子也让你住了,还想怎样?
扭头看看夜生的脸,又看看他□□的上身和几乎难以蔽体的长裤,我恍然,“哦,你稍等。”返身走进里屋,四下看了看,觉得最合用的只有我的床单了,花色好,而且够大,我把它扯下来,掂在手上抖两抖,化作一件长衫一件长裤,拿出去给夜生。
他看我的表情很奇怪。
人类的脸真复杂,毫厘的差异,无穷的含义,我总是不能完全搞懂它们,比如眼前这种,既有点像哭,又有点像笑,无论如何,我猜多半不是欢喜。
“这是什么?”他扬起一道眉。
“衣服啊。”
“这上面是什么?”
“小鸡啊。”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床单了,雪白的棉布上满是一只只圆滚滚的、黄嫩嫩的、毛绒绒的小鸡,又好看,又好吃。
他还是不接。
“随你。”我把衣物放在他面前,扭头走了。
“怎么,生气?”
我没回头,只摇了摇手。
我要在乎你,才会生你的气。一介凡夫,萍水相逢,还不至于。
回了卧室,我挽起裤脚查看腿上伤势。犬牙锋利,在脚踝处留下不大不小几颗齿印,流了血,但伤口已经凝合,并不觉得很疼,看上去也没有红肿,我想应该无大碍。幸好这一口没有咬实,不然肉怕是要保不住的。想起白天的险状,不禁心有余悸。要是师兄和杏姑在就好了。
我仰面倒在床上,望天。
忽然尤其的想念师兄,还有杏姑和盘帝山。想谪仙池畔的青石,想老梧桐下的藤榻,想石板上那局怎么下也下不完的残棋,最后的最后,很不情愿的,想起我言之凿凿的誓言。
——狐女清筝,有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