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署门前不少百姓听在耳里,一个个眼睛锃亮,议论声极低,生怕错过了后头的好戏,毕竟里头可是大佞臣江城啊。可不知骂的好好儿的,这泼妇怎的没了动静,真真叫人挠心。
厅堂之内,那妇人被人一手掐住了咽喉,脸色是发涨的紫红,两条腿半跪半拖地乱蹬,眼珠子爆凸出来,两手死死抓着那只索命的胳膊,气力渐绝。
“江大人住手!来人,扶大人坐下!”
廷尉署张汤起身一挥手,周遭瞪着眼的几名官兵扑着上前,就在要抓住江城的一瞬间,他却自己松了手。
妇人如同被放了血的鸭,骤然摔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胸腔在大口的呼吸下如风箱一般嘶鸣不止。
江城从襟袖里拈出一方锦帕,细致地擦了手,又将帕子叠好收起,这才拍了拍肩膀上兵士的手,脸上竟然带着几分笑意,仿佛他方才不过是不慎沾染了灰尘,一派自如道:“失仪,失仪。张大人,依下官看,此人满口秽语,不听也罢。”
张汤伸手示意士兵退下,对江城肃声道:“此乃廷尉署公堂,江大人身为重臣,莫要使本官为难。”
江城垂下眼眸,再抬眼时已是一脸正色,不过是眉眼神态的细微变化,整个人却是声色厉厉,刀锋尽显!
“大人此言差矣。廷尉丞位列九卿之一,位高权重,可在下也不是无官无职的一介白衣!依我大汉律法,非得天子命,廷尉署不得擅审佚俸六百石之官员,如今大人不过一句通传,即可当庭审问于我。敢问大人,律制何在?天威何在!”
张汤端坐正榻席案之后,酷吏威名在身,他倒也不是轻易能被吓住的。
“江大人息怒,本官言明在先,今日只是问询,绝非就审。此民妇当街鸣冤,老百姓围观甚重,传唤大人前来,也是为着大人声名着想。”
江城轻笑一声,了然道:“既如此,且容我问上两句。”
那妇人从濒死的窒息中转醒,眼口鼻腔中全是涕泪,早已吓得三魂出窍,见江城看来,她跌坐在地上不住蹬腿,边退边喃喃,如同见到了索命罗刹,满脸惊惶绝望:“我、我什么都没说……你走、你走开!不要杀我!”
江城还是笑,看那妇人如同疥癣虱虫,裘焕费尽心思请来的人,该说的话只怕已教了无数遍。辱骂、攀咬,丑态尽出则更佳,江城、江家、冉家,一并拖入泥潭是最好。谁知他不过随手一扼,这妇人就已失了神志。
他忽的感到了无聊,方才被激起的滔天怒火唯余青烟袅袅。
场面僵持无言,张汤自手边拿起两物道:“江大人如若不问,不妨先看看这些。此妇携江门镖局金镶木牌一只,还有此物件,不知大人可识得?”
江城木然抬眸,见那木牌不甚稀奇,江家各分铺各有一块,裘家要想弄到手并无难处。他视线不作停留,却在那后一件物什上定住了。
那是一只破旧小巧的虎头鞋,鞋面上缀着散了线的五彩丝绦。
二十一年前,婢子随货郎暗夜私奔前,留下的仅有的几件体己之物,其中就有这样一只婴孩绣鞋。那一只是右鞋,而眼前两丈开外,张汤手心布包之上的,是左鞋。
张汤死死盯着他的脸,道:“大人见过此鞋?”
江城沉默。
张汤正要再问,却见堂外大门“哐哐”作响,竟是有人扣门。士兵拉开门闩,进来的人一身内侍宫服,素面无须,步态矫作。
“传陛下口谕。太仓令江城,悖德不孝,命廷尉署即可缉拿,待罪问审。”
内侍官离去,江城起身,衣袖轻掸下摆的尘土。两侧士兵持刀上前,江城神色淡然,往堂下走去。路走到一半,他转身道:“对了,方才张大人所问,忘了作答。”
他看着张汤一字一句道:“此物,我从未见过。还有,我江城,无母。”
说罢他旋身离去,四名士兵披甲跟从,乍看去不似押解罪犯,倒像是官员出行的护卫。纵是下狱,江城也不曾流露出惊惶之色,仍是那般云淡风轻,嘴角含笑。
只是,直到离开,他再也没有看过那妇人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