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八年。
阳春三月,莺飞草长。御花园的柳荫花树下,两道人影缓缓前行。女子纤秀娇美,温婉可人,男子高大俊挺,气度华贵,相依在一处,也是明丽春色中的一道风景。
再看男子臂中,还抱着个周岁模样的孩童。双眸黑亮如水晶,小嘴红艳如樱桃,白白胖胖,粉雕玉琢,任谁见了也会被萌倒。那孩童小小年纪,口齿却极度清晰,与男子字字句句地说话,反应灵敏,对答如流。男子本是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慢慢竟也被他吸引过去。
孩童说:“爹爹,小皇叔又去鬼屋了。”
一边的女子小声叱道:“凌儿,别胡说,什么鬼屋!”
男子却没在意女子的紧张,剑眉一蹙,道:“父皇也不知发什么脾气,都好几年了,还不见原谅皇兄。”
说着又叹气:“当年我一意与他争储,几乎闹到剑拔弩张的地步。结果他沦为阶下囚,我变成这光景。现在回忆,真捉摸不透当年的心思。其实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可惜,皇兄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如我这般,尽享天伦的机会。”
话语中已是浓浓的怅惘,衬着满园春色,更显得颓唐萧索。
而男子无论说话还是逗弄孩童时,虽面色温润,一双眸子却是呆滞空洞,似乎与他满身的灵气决然分开,只如附于身体的一样多余的死物。
女子听了男子的感叹,心中可谓百味陈杂,既心疼男子说的“我变成这光景”,又同情男子描述的那“皇兄”的凄凉处境,同时,当男子表现出对现如今“尽享天伦”的满足时,女子又充满不可名状的欣慰和喜悦。
女子纤手一抚男子的上臂,柔声道:“王爷的一片心意,上天都看着呢。求仁得仁,上天会让王爷心愿得偿的。”
男子从孩童后背拿开一手,又握住女子的手,眉间已是袅袅柔情:“玥儿,我说过多少次了,直呼我的名字就行。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跟我生分。”
女子粉腮微红,娇羞一笑中,温煦的幸福感就如此时的阳光,乖顺唤道:“峻珵。”
男子跟着一笑,清爽无匹。只是那笑容中,终是含着一分空茫,因为那双失去内容的眼睛。
男子正是萧峻珵。
说到萧峻珵在沐府那场劫难后的经历,其实很是崎岖古怪,但又不得不说不幸中有万幸。
萧峻珵重伤之后,休养了好几个月,方才慢慢恢复意识,继而恢复一丝体力。翼王原本担忧沐府与楚越的遭遇,会再度刺激甚或击垮这个命途多舛的儿子。但翼王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忧实属多余。
因为萧峻珵失忆了。
萧峻珵清醒之后,又陷进另一重糊涂。他连自己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
在翼王看来,失忆虽是缺憾,但免了往事带来的锥心痛苦,对萧峻珵来说,绝对可算作另一种幸运。全忘记就全忘记吧,全当从头开始。响当当的帝王家,还怕供奉不起一个心智残缺的皇子?
但翼王的这点侥幸心理,很快被一盆冷水泼得无影无踪。难得糊涂的萧峻珵,并未如翼王的预想,无忧无虑得快速康复起来。正相反,萧峻珵清醒之后,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原本就孱弱的体质,更加一日不如一日,直至最后气息奄奄,面色死灰,原本健硕的身体,远看只如一片晃荡的白纸。
无人说得清这是何缘故。连萧峻珵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他明明什么也不记得,但就是难受,难受得撕心裂肺,无可抑制,恨不得直接陨了性命才算解脱。
眼看萧峻珵一日日消沉下去,只靠一点参汤吊着气,翼王请遍天下名医,甚至亲自长途跋涉到著名的天华寺祈福,最终也无用。翼王跟着憔悴下去,短短半年竟似苍老了十多岁,令人唏嘘。
然后,萧峻珵身上又发生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有一日,天气尚好,萧峻珵难得有兴致,走出端王府散步,也不要人陪。侍从自是不敢怠慢,悄悄尾随在身后。但也不知萧峻珵怎么走的,明明是缓慢虚弱的步伐,走着走着,竟摆脱了侍从。他独自漫无目的地走啊走,越走越偏僻,最后身边只剩下古木寒潭,他也全不自知。
他就像被一道束法牵引,神思恍惚,不明所以地迈着步子。等到“哗啦”一声回响耳畔时,他还是懵懵懂懂。
他双目失明,直接一脚跨进那深潭里。
萧峻珵原本是识水性的,但此时大病未愈,气息奄奄,又兼魂魄出窍,落进潭里也毫无自救之意,眼看就要溺水毙命。
萧峻珵当然不知道,就在深潭另一边,还立着个年轻女子。女子披发跣足,面色苍白,满脸泪痕。立在潭边,一双剪水大眼已盈满绝望,毫无生气可言。
就是那女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萧峻珵。
说到那女子,其身世真是既周折又悲惨到极处。
女子能出现在帝京,其实还与已故靖宁王苏翊有脱不开的干系。女子原是蛮族人,并且还是蛮族奴隶。几年前翼国与蛮族开战,苏翊大败蛮族,几乎毁了蛮族一半的兵力,剩余的蛮族势力不得已南迁,退到关外。而被苏翊的军队俘虏的蛮族人,则全部被驱往帝京,大多没入幽掖庭服苦役,也有少数被买卖以做他用,不一而足。那女子就是被买卖的一个。因容色娇美,先是被卖入风月场琦月阁,但琦月阁的妈妈也不知怎的,买回后没过多久,就嫌弃女子不详,又转手卖出去。如此几经周折,最终堕入最低贱的娼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