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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信是用书箧装着的。
两尺见方的书箧,足够读书人游学之用,百十卷书也装得。用来装一封信……
反正柳文渊一见到就觉着头皮麻。心想他言辞是刻薄悲愤了些,毕竟要逼迫他大哥做出回应,非得小事说大、大事说翻天不可。但也不至于激起他大哥如此之多的情绪啊——以其人惜字如金的风格,家书一箧,这得是攒了几肚子的不满要趁机向他宣泄啊。
……只希望他大哥千万别误会了,他写信可不是为了向他服软的!
待打开书箧一看,却只有薄薄的两封信笺,搁在细密的摞在一起的书卷上。
两封信,一封给他,一封给云秀。底下这些书给谁,就得看完信才知道了。
叔侄两个心情各异。
云秀的感觉是很新奇。
——她长到十岁了,除去不得不说的话,柳世番和她之间主动交流的次数加起来,也没出一双手能数的数字。
他们俩好像天生就不觉着有和对方交流的需求。
就算老太太责怪柳世番“都不知道关心关心孩子”时,两个人不得不勉为其难的站在一起说话,也最多是柳世番问一句,“吃得可还好?衣服够不够穿?还需要些什么?”云秀答,“都挺好的,您也好?近来可顺心?”柳世番道,“顺。”——反正顺不顺心的都是政事,跟个丫头片子也没啥好讨论的——后,就会陷入漫长的相顾无言中。
云秀绞尽脑汁去想话题,依旧想不出还有什么好说的。柳世番大概也未尝不觉着烦恼——又没短了她的吃穿用度,究竟还得多关心她啊?!再说关心儿女那也是男人的活儿?娶老婆是做什么用的!
两边都枯燥无话半晌后,柳世番再情真意切的叮咛一句,“你阿婆年纪大了,你要体贴懂事,令她长乐无忧,努力加餐。”云秀也真心实意的回一句,“嗯,这您放心。”柳世番就会默契的用完成任务的语气说,“行了,回去吧。”
……
——就没有哪怕一次不是这个套路的。
他们父女俩感情的唯一纽带就是老太太。
老太太去世后,柳世番只在老太太下葬那日摸了摸她的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想了想,又把话咽回去。
之后足足半年多,两人就没面对着面好好说过话。
结果今日——柳世番居然专门给她写信了!
云秀:……实在想不出他会说什么啊。
至于柳文渊的心情,那就一言难尽了。
——长兄如父,他又是家中幼子,自幼就格外缠着柳世番。四五岁时柳世番进京赶考,他便天天巴巴的盼着长兄写信回来,盼到了信,便抢着给母亲读。母亲在回信里将他的举止当笑话描述给柳世番,柳世番再来信时,就专辟了一张信笺,特地用白话写了给他看。
最初是询问他饮食安否,后来开始询问他的课业,再后来便指点他的学问,教导他如何处事……柳世番人生坎坷,曾一年三升迁,也曾一岁两贬谪,曾在自以为安定后娶妻,也曾在患难中祸不单行的丧妻。兄弟间也常经历聚散离合。离别后,柳世番每有空闲,便来信叙问,对柳文渊的教导无日辍之。
在柳文渊的心里,柳世番始终都是最完美的兄长。他如父之严厉,如兄之友爱,如师之渊博,如士之高洁……柳文渊虽屡经漂泊,却比任何人都成长得更正直,更朗阔,因为古之先贤一样完美无缺的人生标杆,就是他的亲哥哥,他自豪呗。
但这自豪在他十六岁那年猝然崩塌——那一年他意外得知,柳世番的仕途近来之所以平步青云的顺畅起来,是因为他投靠了与宦官勾结的大奸臣王潜芝。
柳文渊希望他大哥有苦衷,结果他大哥替王潜芝就勾结宦官一事辩解。他希望他大哥回头是岸,结果他大哥说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什么都不懂,就别妄议国事……兄弟二人就此开始分道扬镳。
十八岁那年柳文渊离家,开始游学。
从此之后,柳世番再没给他写过信。
兄弟二人的交流,也从兄友弟恭,变成了柳世番不许他考恩师那一榜的进士,柳世番在他考中进士后把他骗回老家成亲,柳世番强压着不许他参加当年的吏部科目试,柳世番强压着不许他参加第二年的吏部科目试……现在想来,柳世番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好哥哥。他只在你和他志同道合时,才会跟你讲道理。
但不可否认的,现他大哥的回信依旧只是惜墨如金的薄薄一封,而不是最初吓到他的满满一书箧,柳文渊心下竟晃过一丝失落。
叔侄二人各怀感慨的盯了半天信,互相抬头对视一眼。
云秀商量,“……拆开看看吧?”
柳文渊恶狠狠的,“拆!”
云秀于是展信细读。
信不长,区区两三百字而已。
先说自己少小离家,去时高堂犹在,自己也是黑赤颜。慈母问他何日还家,他说少年志向在封侯,不光耀门楣便誓不还家。二十年后归来,却是功名未成而慈母故去,自己也已齿摇衰。思及当年志向,不悔犹悔。自丁忧以来,朝夕困顿,每见云秀,便觉往事追来,胸中凄凉悲伤。然而国家有难,书生难辞其责。天子诏书几度传来,他不能不舍身为国,再度离家。是所谓生不能尽孝,死不能尽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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