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元是川北大镇,而且还是武则天的老家。从火车站出来没有多远便是为纪念她而建的皇泽寺,里面供奉的弥勒佛据说还是根据女皇的模样复制雕刻的,不过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早在五四年修建宝成铁路的时候,隆隆的火车便碾碎了皇泽寺大片的建筑群。现在留在石穿眼前的,不过只是一间残破的大殿而已。残破到红卫兵对它都没有了兴趣的地步。
广元的生活水平比起成都来更要差上不止一个档次,虽然已经通了铁路但是物资供应和粮食生产上都不能彻底的保障。城市里的人们大多骨瘦嶙峋,身上的衣服也多有破烂,除了那些精力过剩的年轻人还在大街上叫嚣着大革命外,普通人多是目光呆滞的看着身前,视线扫到的地方,却又全都是他们自己。
石穿身上的粮票全都留给了老中医,如今可谓是身无分文。不过这些倒是难不倒他,随手抓几个倒霉的红卫兵也就有了。但是现在他面临的问题是:有了粮票却也没有粮食。人满为患的粮站前斗大的简化字分明写着“今日无粮”,让他忍不住狠狠攥了攥口袋里的粮票,而后又狠狠的攥了攥。
不得不说,石穿到来的时机也正当其时,又遇到他初到广元境内时看见的两支“斗争”主角。只不过,现在的“斗争”已经告一段落了。
经过一个月的激烈对抗,广元境内的两大红卫兵队伍终于决出了胜负。市区的红卫兵队伍联合周围八个乡镇的红卫兵一同将一个县城的红卫兵队伍击溃。追击队伍从四川开始追,一直追到陕西境内,通过一场惨烈的包围战将所有逃窜的“敌人”全都抓了回来。恰好,他们就准备在今天将被俘虏的“敌人”公开处决。
“哗啦啦啦……”似乎预感到危险的麻雀们成群的飞离城市的上空,在远处的天际不断地盘旋久久不停,似是在不断催促着石穿也赶快离开。于是乎,石穿就叹了口气,转身离去。所谓的“处决”意味着麻烦、意味着杀戮、意味着生命的消逝、意味着血……石穿并不厌恶这些东西,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忍受这些东西。
可是似乎命运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紧赶慢赶最后仍旧让他赶上了这项“盛举”,因为处决这些犯人的地点,竟然就在他出城不远的空地上。
站在围观的人群中,石穿很有些无奈的向四周看了看。被捉回来的“逆贼”“叛徒”“走资派”“帝国主义的走狗”大概有五百多,大多衣衫褴褛神情呆滞的跪在广场正中央,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
而在他们的四周,手里提着长枪的胜利者却有足足一千余人,光是这两队主角便把整个空地和通道塞得满满当当,可赶来看热闹的普通人还在不停的向前挤着。到现在石穿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这么喜欢凑热闹,尤其还是这么危险的热闹。可是他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想要不声不响的从人群中穿过去,实在是太难了。
胜利者的“领袖”开始宣读失败者们的罪行,唾沫横飞眉起,一直说到了他们意图“破坏世界”“意图颠覆解放人类正义的事业”上去。其实,现场估计压根就没有几个人在听他说什么,在猫即将玩死老鼠的时候,观看老鼠临死前表情的,一定会远远多于观察猫的。就连石穿也不例外。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几个被打断了手脚的男人身上,那些人的骨架不错,看样子没受伤之前应该是队伍中的领军人物,所以也被着意特殊对待了一番。双手双脚都被折断,此刻竟是反折着被绑在了身后,咿咿呀呀的低声痛呼,似乎一直都没有停过。
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句话在如今竟然是这么的贴切。
随之落在石穿视野里的,是几个年轻的女孩儿。女孩儿们的目光都显得有些呆滞,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灰泥和着眼泪好似花猫一样,但是仍旧能够看得出她们的样子都是不错,一个个正是花一样灿烂的年纪。
只是,她们凌乱的衣衫和被撕破的裤管很能让周围围观的人产生联想,联想到她们在被捉住之后的夜里,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不需要联想。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不是所有人都会痛心疾首。
石穿收回了视线,颤抖着双唇长长的出了口气。“砰”就在这时,枪声响了。一名身材颀长的红卫兵第一个开了枪,此刻还保持着射击时优雅的姿势。被击中的是一个缺了胳膊的男人,可是他却没有死,因为子弹打断了他另一条胳膊。
惨叫声和哄笑声同时响了起来,像极了猫在虐杀老鼠时欢快的场景。
这不像是在进行一场政治原因的处决,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狩猎、一场游戏、一场屠杀……枪声响起的愈加急促,一个又一个活着的人死去,一个又一个活着的人想要死去而不能。
枪很快被传送到了旁观者的手里,似乎胜利的一方想要让更多人都能体会到他们胜利的光荣。于是乎,这场“处决”又多了一种叫做“报复”和“泄愤”的功能。一个个这辈子可能都不曾杀过鸡的人举起了枪,处死了一个个他们平日里和他们一样行走坐卧的人。
那人或许是瞥过他一眼的邻居,或许是骂过他打过他的一名壮汉,可能是他曾经想要追求而不得的一个女孩儿也可能是与他素未平生的陌路之人。但他们如今统统该死……总而言之,一切都无所谓,在今天的环境下,只有一场最最单纯的杀人狂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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