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特别提出的是,并非所有听众都对这场即兴演出感到满意。诚然琴手的技巧娴熟高超,曲乐也十分优美可爱,但正所谓众口难调——就在这两人其乐融融的时候,拉车的老牛正不断发出近似痛苦的哼哧喷气声。
它曾是一头耕牛,套着廉价破旧的木犁,在泥泞间忍受农夫的呼喝与鞭打。它与生俱来的强壮已在年复一年的劳役折磨中逐渐耗尽,那雄伟的身躯塌陷下去,是一具包裹在腐臭皮革里的高大骨架。憨厚的脑袋因皴皱和断角而显得愁苦绝望,那双眼睛曾经流露出食草动物特有的温柔灵动的神气,眼下却只剩了空蒙与浑浊。
它太老了,死亡与它近得呼吸可闻。当它年轻而尚有劳力时,这片重农的土地以法律形式来禁止宰杀它,而此刻它已无力参与耕耘,它仅剩的价值便是那一身皮肉,尽管所剩无多,但总归有那么点儿好处可得。它的前主人下定了决心,于是把它牵到屠夫那儿。就在磨刀的时候,它被偶然经过的两个旅客买下了。它究竟是被看中了哪一点呢?没人说得清楚。
结果就是它被买下,套上缰绳,拖着一辆来自同一个村子的柴车。它短暂地逃脱了死亡,可仍然不属于它自己,尽管新主人待它还算不错——这两个人都很轻,轻得出奇。琴手本身瘦削而偏矮,或许还说得通,但那棕发碧眼的骑士也体现出了不符身材的重量,这就大大减轻了它的负担。它不曾因为年迈迟缓而遭到竹鞭抽打,经常能得到放牧休息,除了四处可得的野草,琴手会给它喂些饱满的黄豆与鲜嫩的稻秸,全都带着一股奇怪的,它所不能理解的草药香气。
它溃烂的皮毛开始恢复光泽,肌肉重新覆上白骨,残烛似的生命得到了超自然的延续。但它不懂得这其中的可怖,不懂得它的新主人与曾经鞭打它的农夫有何区别,它只是顺从地拖着那辆稍作改装的破柴车,忍受着它无法欣赏的鲁特琴音乐。遗憾的是它的意见从未得到正视,老话说“对牛弹琴”,人类——以及其他同等地位的物种——对它们这一族群的审美缺乏基本的尊重。而且它还老是被吹着口哨的骑士拨弄耳朵。说不定是想给他捉虱子,可是动作未免也太漫不经心了些。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昆虫会蠢到被如此懒散的一双手捉住,即便是一头牛的智慧也足以做出这样的判断。
对它而言毫无乐趣的音乐会止于另一位访客的到来。一只严重秃毛的乌鸦,它不知从何处而来,像是先前一直溶解在阴暗的夜色,突然间又挣脱了影子,悄无声息地飞落在牛的断角上。乌鸦踩着那年代久远而又坚硬干枯的伤口,用毫无感情的黑睛注视着牛车上的乘客。
琴手停下了演奏。“停车,”他说,“就是这里。”
他伸出手臂,乌鸦默契地扑扇翅膀,跳到他的臂弯上。它张开干瘪的喙,作出鸣叫似的动作,但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琴手沉默地聆听着,直至手臂上的乌鸦突然僵硬起来,直挺挺地摔倒在干草堆里,就此死去了。
琴手把它捡起来,扔到车外高过轮毂的野草丛中。然后他拿出藏在干草堆里的包裹,抛开刚才一直弹奏的鲁特琴,头也不回地下了车。
骑士也从牛背上轻盈地滑下,将手掌搭在额头,假模假样地张望四周。“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没有一丁点儿迹象能将它与先前经过的无数旷野区分开来,“你确定这只死乌鸦没弄错?我不是看不起它,我的意思是,它只是一具尸体,死了起码五六天,它的整个小脑袋可能都烂光了……”
“不止是它。”琴手说。
草丛里发出应和似的窸窣声响。在腥臭的土地与沾染露水的草叶间,从未存在过真正的宁静时刻。它们响应黑暗的召唤而来,无数双亡者的眼睛冷漠地等待着命令。
透过夜幕与阴影,骑士将它们看得清清楚楚。他无声地做了一个哇的口型,然后说:“蛇,乌鸦,蟾蜍,黑猫,蝙蝠,猫头鹰,你真的非常传统,即便是死莲姐妹会也不像你这样实在了。”
“它们的体型足够小,而且也不会有人特意去捕猎和蓄养,这样能避免麻烦。”琴手冷淡地说,“你期待什么?让这个大陆的人发现身边总有些死掉的小动物四处乱跑?”
“那你为何不用昆虫呢?它们更小巧,而且没人会注意到一只虫子是死是活……或者蜘蛛怎么样?我听说很多人乐意在家里养几只蜘蛛来处理蚊虫。”
“免谈,安德雷阿。你应该记得我和蜘蛛有些过节,理莎法死后它们就拒绝听从我了。”
“真遗憾。”骑士将身体往后仰,倚靠着黄牛坚实的身躯。他顺手摸了摸牛耳,若有所思地说:“嘿,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小可怜?”
琴手转过身,将手从包裹里抽出。他现在握着一柄璀璨华丽的双开刃宝石匕首:嵌绕银丝的黑羔羊皮握柄,还有同样材质的珍珠链刀鞘,上头装饰着黄金、翡翠、钻石与玛瑙拼接成的莲花图案。柄刃衔接处是一条覆盖着紫水晶鳞片的银质盘蛇,两粒纯净的鸽血宝石构成它深红妖艳的蛇瞳。银蛇张着嘴,从白玉獠牙间吐出比它身躯更宽的青蓝色刀刃。刀刃是钢铁的冰冷质地,表面却天然遍布着繁复细密的藻体纹路,再用类似珐琅的颜料绘满了绚烂的漩涡、星云与蔓枝。这无比靡丽的刃身很短,近于成人的手掌,呈波浪状来回弯曲着,像一汪凝固结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