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大侄子张恩泰考入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同一年,二侄子张恩举考入了县里的重点初中。按他们平时的成绩,这似乎理所当然,但父亲却突然高调的要在村里为他们准备庆功宴,让我们都纳罕不已,可拗不过父亲的执着,只好随了父亲的意。
按父亲的意思,庆功宴上,不仅我们所有的弟妹亲戚都要在,就连村里的街坊邻居和头面人物们都大多请了个遍。为此,父亲将宴席摆在了学校的操场,也就是公社的大院里,而且还从各家挪腾来十数张桌椅,就连学校的桌子和板凳也都被搬了过来。
我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有些担忧父亲操办这次宴席,莫不是将他一生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总之,父亲举办的庆功宴如期进行着,村里人受父亲拜托,都各自准备着吃食,要在宴席上用——父亲说了,他们所有准备的吃食,父亲都会花钱买下来。
那年九月里,我和妹妹都提前回村子帮父亲操持着,弟弟直到开宴席当天才从工地上赶回来。那时,弟弟欠的债没还完,村里还有些人拿着弟弟的欠条,所以,弟弟一般不回村子,我亦有多时未见着过他。
那天,弟弟从工地回来的急,见他时,头发乱糟糟的像是醒来也没收拾过,一脸惺忪的疲惫模样,衣服皱巴着也不知多久没洗,脚上破旧的一双布鞋满是泥土,浑身都是泥点。我第一次见弟弟如此狼狈,看到他的瞬间眼睛就红了。
弟弟回来便不早了,侄子们高兴的围上来招呼弟弟进屋,宝珠一边麻利的帮弟弟取过身干净的衣服,一边数落弟弟道,今天这么多人,也不知注意点形象。显然,与我的不忍不同,宝珠和孩子们已经习惯了弟弟的这一身装扮——虽然,弟弟当时也才三十八,收拾干净后,除了头上的花白有些惹眼,却依然颇为英俊。
因为时过中午,众人也没来得及多唠叨,便去开了宴席。
父亲做事,一向极有主张,他若不与你解释的话,你便永远不知他会做什么,包括此时的母亲也被父亲搞的一头雾水。宴席前,父亲一袭长衫,正在国旗下的高台处与人说着话。院子里,已经聚集了满满当当的几百人,整个乱糟糟的一片,桌子上摆满了各家备好的饭菜,五花八门,没一桌是一样的。这场面,连母亲都开始担忧父亲能否撑的下这么大消费了。
很快,父亲就喊话说起了我的两个侄子,又夸耀了宝珠几句,顺便为弟弟前些年欠下的钱,替村里人道了个歉。父亲的威望是没的说的,他讲话时,整个大院里静悄悄的。但等父亲不咸不淡的说完这些后,众人已知道,父亲一定还有话说。
果然,父亲的第二件事,却是说起了王福才的孙子王杰。王福才最终没活过文革,他儿子在改革开放后也失去了踪影,好多年都没有他们一家的音讯。但父亲此时一说,我们才知道,王福才的儿媳很早就离家而去,他儿子也受了文革的影响,身子败坏的厉害,前年就已去世,余下就只有王杰一人独自生活。而王杰私下其实一直有在与父亲接触,现在已经是清华大学的学生。
在座的年长者,有很多当年是受过王福才恩惠的,年幼者也有不少听过他的故事。所以,父亲此时提起,让人们心理不禁咯噔一下。果然,父亲例数了王福才一家对村里人的贡献,和他所遭遇的种种不幸,霎时就让原本喜庆的宴席变得严肃起来。
良久,直到父亲席前的一个年轻人,红着眼哭出声时,我们才反应过来,那人可能就是王杰。父亲是要借此机会,为王家在村里平反吗?当下,村干部们就对王杰考入清华做了要资助的声明,并且还答应给王杰在村里另批一块宅基地。本来村里出一个大学生都是了不得的事,王杰能以村里人身份考入清华,对村里人来说都是与有荣焉无上光彩的一件事。
可紧接着,父亲又说了另一件事——王福才早年曾拜托父亲为他王家留下了两箱银元,在时机合适时,有一箱要归还于王家,众人听闻后就都已炸了锅。
父亲没理会他们的哄嘈,只说了有银元后就叫了几个人带铁锹到了院子的一角。原来,父亲藏起的那两箱银元,竟不知何时被他埋在了此处。箱子已开始有腐烂的迹象,被他们抱在怀里,只如一书匣般大小,倒是显的颇为沉重,打开后满满当当的银元钱币,却让很多人的呼吸都瞬间停滞了一下。
父亲没给村民们留下太多胡乱猜想的时间,立时就宣布了其中一箱要归于所有的村民。当时,人们对收藏银元的价值已有所了解,看那数量,即使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应该会有不少。在村民们如山般呼喊的同时,父亲借机述说了些要与人良善的话语,但年迈的父亲显然已力不从心,没说多少就叹息沉默了半晌,宣布了饭席的开始。
当然,父亲举办宴席的饭钱,他一并推到了那些银元里,父亲与我们分文未取。父亲说,那钱担着道义和血债,取之不义,他张家的人只拿自己赚的钱。
父亲那天说了许多,也喝了许多,七十一岁的一个老人,硬是笔挺的来往于各席间,站到了宴席结束。带着些萧索,父亲留着胡须瘦削的背影,给我留下了很深印象。也是在那天,父亲辞去了校长的职务,开始赋闲在家,结束了他近乎一生的教育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