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不眠之夜
少女在奔逃。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但知道了也没用,她此刻只有逃亡的本能。
她不明白自己是谁,也可能是因为她谁也不是,她只是一名无助的弱女子。
有奸恶无法者,穷凶极恶地追赶在后,这是她内心中唯一的深信不疑。
少女挤开潮水般的人流,穿越迷茫而陌生的都市,却始终被人如影随形。怪异的是,她始终没向任何过往的路人呼救。
这倒不是她不屑于拉住一旁伸来的援手,相反,她很渴望能有路见不平的臂膀,义正言辞地将她挡在身后。可一切,只是心灵的抉择。她并没有呼救的本能。
可无论多么坚定地前行,双腿持续地迈进,身后那邪笑的歹徒依然将两人间的距离不断缩短,朝她探出饿狼一样爪牙。
咸湿的手,抓住了少女的肩膀。
不要!
她浑身激起一阵委屈不甘的颤抖,奋力挣脱了铁钳般的大手,气喘吁吁、泪眼模糊,继续跑向茫茫的未来。
她的本能告诉自己,她那纤弱如舞的跑姿,定然快不过身后迅疾如电的狂奔。她在心中祈求,希望自己能快如一束光芒,逃离这紧追不舍的恶毒之手。但你知道,无论她怎样拼尽全力,也高不过自己的心。
她是少女,所以她身体孱弱;她是体能匮乏的少女,所以只能跑出那起舞一般的姿态;她是翩翩若蝶的少女,所以无力抵抗身后能轻易将她摁倒的男人。
令她走投无路的,不是身后迫近的威胁,而是她自认为少女的心。
若她能坚定决然地打碎这一名相,那任有遮天蔽日的大手,也再无法攥住她娇弱的身体。她会是这天地中一缕袅袅娜娜的青烟,风儿一来,就随之远上流云宫阙外的九天。
可她只是个普通人,终究逃不出自己的命去。
终于,有力的大手鹰钳小鸡一样将她无助地擒了,她惊恐万状,终于记起了呼救。但在这之前,粗壮如蟒蛇一般的胳膊已经绞在她的细嫩脖颈上,她再也无力发出任何挣扎与声响。
为什么人来人往,却没有谁愿意帮助自己?她的脑海里闪过最后一丝不甘。
人往往这样,只有在无可依靠后,才会想起自救,可那时,世上再无属于他的救赎之路。
于是你明白,为何猎人常常在围猎时故意给包围圈留一个豁口。他们是想叫惊惶逃窜的猎物,亲手毁掉自己最后的希望。
悲乎!上天给予人类明辨的慧眼,是让他们追寻克服自身浅陋的妙方,升华残缺不全的灵魂。可他们,却只以此捕捉到了自相残杀的毙命法门。
灰蒙蒙的天空碎了,冷寂的城市化为虚无,一切都了无踪痕,只剩下感官中残留的心悸。
梦中人从浑身冷汗中坐起,老黑马嚼夜草的声音依旧安宁恬然地回转在耳边。
梦一旦醒来,跟随他二十多年的认知自然牢牢占据了阵地,将其他一切假象击得一片粉碎。他叫莫寻,他是男人,他身在一个名为幻想乡的小天地,他正客居老雷家,他昨夜睡在熟悉的马厩里。如此一来,那荒唐的逃亡,定然只是个梦境。
这十分有趣,梦境是个让人拍案叫绝的造物。所有的自我认知、自我定位、自认为的真实、万事万物的定理,一旦进入梦境,就全都碎成一地齑粉,再没有一点用处,没有哪怕一丝存在实感。梦定义了一切,在梦中,当下既是无所不能的一切。梦是操纵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造物主,而人只是入戏过深的演员,他们只有在一场虚惊猛然清醒后,才能感慨一切如梦幻泡影。
我们的现实世界,不正和梦别无二致吗?只不过,人生这场大梦更拖得漫长、更显得真实、更悲喜交加罢了。就像梦境终会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会回到无常的人生中一样,这无常的人生大梦,难道就不会有一天也幡然清醒过来吗?从小梦中苏醒的人,是你,而从大梦中睁开惺忪睡眼的,又会是哪方世界的更高级生命体呢?
对于同样内容的梦,我们往往能自行衍生出无数内涵与象征,这一切取决于人的心灵。
有的人会担心,自己梦见变女人,会不会说明心理变态啊;有的人会消极,这会不会预示着我的一生和那个柔弱女孩一样,永远逃不出宿命的悲剧;有的人会马上求卦问吉凶,只怕自己会因这梦败了运,迎来接二连三的诸事不顺。
莫寻仅仅沉默着。他的脑海里只有那只被关押在湿臭地窖里,遍体鳞伤、形容凌乱、羸弱无助的妖精。哼哼,不是大妖精,就根本无所谓吗?别的妖精要死要活,也充其量只是一场赏心悦目的好戏?
你看看,人就这样,买活鸡鲜鱼时,任那咯咯咯的鸡被划了脖子,惊恐万分地在桶里垂死扑腾,随那鱼儿被敲碎脑袋,开膛破肚,在地上奄奄一息地摆尾,你心里却只想着一会回家加什么佐料炒起来更香。一旦自己亲人不小心切肉时伤了手,哎哟妈呀,你立马扑上去呵护包扎,恨不得自己替他们挨那一刀。哈哈,你说,人怎么会这样?一点都不好笑,更不有趣。
心灵改变了,世界也随之焕然一新。那个梦,一定是某种冥冥中降临的预示。也许,只有莫寻会这么坚定的认为。
他认为上天,决意让他明白,在绝望中徘徊,于深渊里迷惘的灵魂,是多么渴望一双救她脱离苦海的援手。
她一定渴求那一双手,就和自己梦中扮演的女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