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京城百姓固然可以对外乡人夸口说自己住在天子脚下,但这天子脚下却从来就是一个居之不易的地方。拿眼下岁末的南京城来说,一下子涌进来无数外地封疆大吏,再加上原本多如牛毛的文武官员,竟是遍地权贵。寻常百姓上街采买年货的时候,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冲撞”了某些纵马长街的贵人们。
这一日天气格外寒冷。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雪珠子,仿佛刀子一般割得人脸生疼。江南的冬天湿冷湿冷,原本就让人寒在骨子里,这一下雪顿时更添了几分阴寒。饶是如此,在这岁末年关的时候,大街小巷的行人仍然很不少,个个都戴着大帽子把手藏在袖子中。几个站在大街上寻活干的苦力更是脸上手上冻得通红,却都翘首望着大街上往来的人们。
大冷天出行对于骑马的人来说同样不好受。虽说身上裹着厚厚的衣裳,但寒风却可劲儿地朝衣领衣袖里头钻,到最后眼看雪下得有些大了,张越只得勒停了马,伸手拍了拍身上那层浓密的雪粒子,四下里望了望就对旁边的连生问道:“你确定你没打听错地方?”
“少爷,小的还不至于这点事情都弄错。”连生还是第一次来南京,此时尽管冻得龇牙咧嘴使劲搓手,但仍是笑嘻嘻地说,“小的请国公府的那几个门房喝了一顿酒,不消一会儿就什么都打听清楚了。少爷不信可以问连虎,他那时也在旁边,决计不会错。”
张越斜睨了一眼在那里拍胸脯打包票的连虎,又拍了拍头上皮帽上的雪粒,一夹马腹便继续往前驰去。然而,他的担心最后还是成为了现实,在整条邓府巷里头转了一圈,他愣是没找到所谓的杜府,于是便拿极度不善的眼神瞪着两个随从。
“兴许……兴许是杜先生搬走了?”连生嗫嚅着嘀咕了一句,瞧见张越拿马鞭子轻轻敲打着左手,他不禁着慌,瞥见那边临街民房的屋檐底下站着一个苦力模样的汉子,他立刻灵机一动道,“少爷且在这稍等,待小的去那边询问一声。”
瞅见连生把那个衣衫破旧的壮年汉子揪了过来,张越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便呵斥道:“咱们这是找人,不是找人回家竖烟囱修房子!人家在屋檐下还能稳稳当当地避雪,你把他拉来干什么?”
“少爷,小的问过了,他知道杜府在哪儿!”连生一面说一面推搡着那汉子,粗声粗气地说,“我家少爷问你话呢,你刚刚不是说杜家三天前才刚刚搬走?”
那汉子冻得脸都有些肿了,觑看着张越身上那华丽暖和的衣裳,此时一听这话便憨厚地陪笑道:“那位杜大人先前刚刚到南京时确实是住在这儿,不过前些天杜大人高升,钦赐了一座大宅子,这小地方自然就不住了。那新宅子在先头中山王府的旁边,也就是在徐府街。少爷一时半会未必能找到,小的可以带路,只要十文钱……不,五文钱!”
连虎没好气地撇了撇嘴:“不就是徐府街么,怎么可能找不到,少爷,咱们走!”
张越低头看了一眼,见那汉子脚下赫然穿着一双破烂草鞋,自己三人又骑着马,顿时打消了让其带路的打算。不过,面对人家充满了期冀的眼神,他还是吩咐连生给了他十文钱,又细细问了问那杜府新宅子的所在,这才带着两人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他们三人这一走,那汉子极其欢喜地把犹带着温热的十文钱藏到了怀中。瞅了瞅阴沉沉的天,他顿时打消了继续揽活计的打算,疾步消失在了旁边一条昏暗的小巷中。半个时辰后,他捧着一个纸袋兴冲冲地回到了自己的破烂屋子,推开房门便兴奋地嚷嚷道:“翠儿他娘,翠儿,快过来,我买了热腾腾的芝麻烧饼!”
角落中床上一个骨瘦如柴的身影微微挪动了一下,另一边一个敏捷的人影忽地窜了上来,一看到那一袋五个烧饼顿时大喜,反身就来到床前嚷嚷道:“娘,爹带了好吃的回来!”
床上的妇人剧烈咳嗽了一阵,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脑袋,见丈夫上前在床头坐下,便细细询问了是怎么一回事。待到听说丈夫是给人指了前往杜家的路,这才得了报酬,还道那公子口音是开封的,她不禁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说:“听说那位杜大人是从开封来的,我记得当初小恩公的先生就是姓杜……对了,今儿个你碰到的公子究竟长什么模样?”
“啊!”那汉子一愣之下,拿着烧饼纸袋的右手一松,险些连那烧饼都掉在了地上。绞尽脑汁回忆了一下,他顿时用左手轻轻捶了捶脑袋,满脸懊丧地说,“怪道我觉得那位公子有些眼熟,竟然就是小恩公!都怪我这眼神……”
“没认出来也不打紧,要是认出来,你能对人家说什么?人家上次不但帮了咱们,而且还给了那几个银角子,若是没有这些,咱们一家也不可能从开封搬到南京,躲开了那些人……只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否则咱家翠儿早就该出嫁了。”
“娘……”
四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当初那个芦柴棒似的小女孩如今虽然仍有些瘦弱,但却长得很是清秀,倘若换上一身好看衣裳,少不得有些小家碧玉的意味。正因为如此,那妇人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病,竟是把当初想要留给女儿作纪念的那两个银角子也都去买了药,她就不由自主地心如刀绞,恍惚间竟是生出了一缕愤世嫉俗的怒火。
这样老实憨厚的丈夫,这样灵秀乖巧的女儿,老天爷难道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