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箐躺在血泊之中,手脚微微抽搐着,美丽的眼睛不舍地看向儿子,气若游丝地说道:“逍儿……快……快逃……”
楚逍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闭上了眼睛,用自己的死亡换取了儿子的生命。
那蛇尾叫程箐阻了一阻,在她倒下之后又重新蓄势,向着楚逍劈来!
就在此时,千里之外的楚琛破关而出,发出惊天一剑,将这头在楚家肆虐了大半日的大妖一分为二,劈成两半。待他飞遁至楚家上空,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妻子时,双目顿时变得通红,嘶声道:“箐箐――!!”
然而斯人已逝,香消玉焚,她再也不会站起来,笑意盈盈地回应他一声桤。楚韪欲发狂,无数如正午烈阳般耀眼的剑气自衣袍之间喷薄而出,利啸着斩向地上的焦黑蛇尸,将这大蛇的尸体搅成无数焦黑的血肉碎片。
楚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有种十分诡异的感觉,既没有去复活自己的母亲,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耳畔听到一声枷锁脱落的声响,这一声轻响既不是来自天上,也不是来自地上,而是来自他内心深处。
――心枷脱落,此身自由。
这意味着此念消除,道心圆融。
然而听得这一声枷锁脱落的声音,楚逍的表情却变得更微妙了。
如果,只是说如果,当年在妖兽尾下死了一遭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由母亲或其他人代替……自己就能挣脱枷锁,道心圆融?
楚逍吸了一口气,听到从自己嘴里吐出了久违的稚气童声:“开什么玩笑……”
识海中,坐在左侧的楚逍蓦地睁眼,伸手一握紫霞朱剑,口中大喝一声:“生!”
坐在右侧的楚逍闭上眼,同样伸手一握,握住了紫剑,口中平静地道:“灭。”
一动一静,一生一灭。
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从这简简单单劈出的两剑之中生发出来,再自然不过,仿佛它们生来就共存在楚逍的剑中,此刻自自然然地释放出来,天经地义。
只有那不知潜藏在他躯壳何处的心魔察觉到了这两股力量的不凡,只有那双一直看着这里的灰色眼瞳映出这少年眉心仿佛自内燃烧起一团火焰的一点琥珀,感到那无边的生死大劫落到自己身上,没有实体的身形感觉极冷又极热,畏惧地颤抖起来,发出一声人耳听不见的尖叫。
这是它自混沌虚空中诞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畏惧,然而发出这一声谁也听不见的尖叫之后,世间就再无这样一头善于蛊惑人心的心魔。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哪怕只有两把玩具似的小木剑,也再无需畏惧这些凶物。
任眼前景致再变,身体里剩余的力量再弱,楚逍都只是一步,从容踏过。
这天魔窟中究竟孕育了多少天魔,就连镇守此处的太上长老也无从得知。
被送进来历练的弟子活着出去的不少,折损在此处的也不少,年年岁岁,不知杀了多少天魔,光是玄天剑门之中,每一人的剑下都沾染过域外天魔与凡间生灵不同的墨色血液。
修为深的闯得远,修为浅的走得近,在这一方世界中坐镇多少可怕的大天魔,也没人能够知晓得具体。楚逍在这心魔聚集的区域内,一动不动地站着,在幻境里他走过了无数世界,在现实里,他却连一个脚印都没挪动过。
不是他不挪,是他挪不动。
这些心魔嗅到修士旺盛的气血,便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地扑过来,死了一头接着又是一头。于是在那景致幽雅的庭园中,红衫少年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园中一座雕像,而在这不动之间,楚逍的心剑斩杀了一头又一头的心魔,父母亲友死亡的画面也见得越来越多,让他脸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古怪。
澜沧城外,他的妙舞神扬变成了废技,于是楚琛死了。
天仙墓中,清源宗宗主暗下杀手,陆星辰猝不及防,所以楚凌云也死了。
天穹破开,界外之人绝迹千万年之后重临本界,穆子谦为枉死生灵违抗父命,与追兵交手,不过一招就惨死那人指下,化作漫天血沫。
一界动荡,云天宗内乱纷起,玄天剑门倾尽举门之力以求挽回浮黎一界颓势,奈何去势已成,无力回天,举门尽灭,无一人幸存。
幻境的终点在这里,而楚逍的步伐也终止在这里。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五阴炽盛。
看着自己的骨肉至亲死在面前,看着自己的同门师友死在面前,看着自己的此生挚爱死在面前,而自己明明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却半分也发挥不出,完全失效。楚逍明白,这心魔所创造出的幻境或许荒诞,但却切切实实地映照出了他心中最最恐惧的事。
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这等痛苦,哪怕楚逍在第二重幻境中时就已经勘破本心,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幻境中的虚妄,亲眼目睹自己所珍视之人的死亡的痛楚也没有减少半分。
尤其是当崇云在他面前倒下的时候。
崇云对他的意义,比其他人都不同,既是师尊,亦是交付一生的人。修行中人的一生何其漫长,这份感情简直抵得过凡人三生三世的爱恨纠缠,况且从踏上仙途的那一刻起,这位师尊在他眼中就是真正的天。
天都塌了,他的信念何存?
楚逍重重地喘息,所幸走到这里他还看得清,这一切都是假的,否则天塌了他跟着垮,下一个生命终结无法复活的人就是他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