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娘的话音未落,突然一个瘦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奶娘将剩下的半截话生生地咽了回去,弓了腰,恭恭敬敬地喊道:“大少爷!”
“唔!”许继祖不耐烦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眼睛便没遮没拦地往院子里扫,“四姨娘呢?”
“姨太太正陪着太太在前头宴客呢,还没回来。”奶娘顺手将襁褓颠了颠,咬了嘴唇,憋得是一脸的怪相。
“哦!”许继祖用力地朝正房看了一眼,点点头正要离开,突然见奶娘怀里抱着的小婴儿,踌躇着停下脚步,引颈看了一眼,“他睡了?”
“回大少爷的话,小少爷刚吃了奶睡着了。”
“前头闹腾得让人脑仁都疼,他倒好躲在这里睡得香。”许继祖装腔作势地打着大人腔,却和他整个人很是违和。
庄善若在窗后忍不住一笑。
奶娘嗫嚅着,终于鼓足了勇气:“大少爷……”
许继祖不耐地皱皱眉头。
“我、我、我内急,能不能请大少爷帮着抱一会小少爷。”如搅的腹痛转化成难得的勇气,奶娘羞赧得几乎要将头垂到鼓鼓的胸口了,“院子里恰好没人。”
“这——”许继祖又下意识地环顾了下四周,奇怪地道,“我哪里会抱孩子?你把他放到榻上就是了,反正睡着了!”
奶娘声音更低:“姨太太吩咐了。不能留小少爷一个人在房间里。”
许继祖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是不厌其烦,嘴角愈发不快地翘了起来。
奶娘终于失望了。也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她嗫嚅着忍受着腹痛,弓着腰,极慢地退了下去。
“给我吧!”许继祖冷不丁地道。
“啊?好好!多谢大少爷!”奶娘如蒙大赦,将怀里的那个薄被做的襁褓辗转送到了许继祖的怀里。
许继祖别扭地抱着襁褓,不耐地道:“你快点,别磨蹭!”
“是是是!”奶娘迭声应着。双手捂住了肚子,夹紧大腿。迈了小碎步一溜烟似的跑到院外去了,也不知道外头哪里有茅房。
庄善若已经错过了现身的最好时机,她只得坐在小偏厅里,将自己隐匿在槐树的浓荫中。看着院子里的那个少年怀抱着同父异母的幼弟。
许继祖就像大部分他这个年龄的少年一样,身量像雨后的春笋般抽得高高的,却又是瘦瘦弱弱;脸上还带了几分未脱的稚气,却又懊恼自己的这份稚气,故意板了脸做出老成的模样来。
许继祖以僵硬的姿势别扭地抱着襁褓,好像怀里抱着的不是又香又软的婴儿,而是一截硬邦邦的木头。正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在许继祖的头顶上,让他脸上那抹生硬的冷淡消散了一些。
他松开了紧紧抿在一起的嘴角,将怀中的襁褓调整了下姿势。伸了另一只手轻轻地探开襁褓的一角,低下头去看熟睡着的婴儿。
隔得太远,庄善若看不见许继祖怀中的许念祖酣睡的小模样。却看到许继祖狭长的眼睛舒展开来,脸上漾出了浅浅的暖暖的笑意来。
整个院子刹那间都明亮了起来。
庄善若也不由得随之莞尔,不论他们的母亲以后会是怎样的明争暗斗,至少此时此刻,做哥哥的是爱着这个做弟弟的。
“哼哼哼哼……”
襁褓中的婴儿发出几声闷哼,许继祖惊慌得几乎就要将襁褓失手掉到了地上。他回过神来。学了奶娘刚才的样子,笨拙地将婴儿在怀里颠了一颠。又颠了一颠。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婴儿立刻安静了下来。
许继祖吁了一口气,像是看着一件新奇的玩意儿,将襁褓略略抬高,凑下头去看怀里的婴儿。
“念祖,念祖!”许继祖叫着婴儿的名字,声音里有着他这个年龄少年变声时期的粗哑,也带了一丝刻意挤压出来的温柔。
婴儿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许继祖像是听到了回应,脸上显露出满意的神情来。他又抬起头来,用他那狭长的眼睛审慎地将整个院子环视了一遍。他的眼睛多在小偏厅的窗口上停留了一刻,庄善若生怕他看见,赶紧避过了身子。
待再探头的时候,庄善若看到空旷的院子里,锦衣华服的少年伸出苍白纤弱的手指撑开襁褓,冲着里面的婴儿露出怜爱的笑意来。恐怕这个少年平日里装老成惯了,这笑容竟有了几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意味。
即便如此,少年的眼睛里仍然流露出暖意来。
奶娘还没回来。
起了一阵风,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少年像是不堪其重,将怀中的襁褓颠了颠,慌慌张张地抬起狭长的眼睛又朝院子里扫了一圈。
庄善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少年突然便化身为一条充满了警觉的猎犬,分辨着空气中不安定的气息。
“念祖,叫爹爹!”少年不安地调整了下襁褓,小声而又执拗地道,“叫爹爹!”
初夏的风清清楚楚地将少年的声音送到了庄善若的耳边。
爹爹?
谁是谁的爹爹?
庄善若目瞪口呆,脑中突然是一片空白。她看着少年的慈爱的笑容,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间像是有一条毒蛇从她的心头盘旋而过,留下了冰冷滑腻的感觉。
“大嫂!”
“啊?”庄善若猝不及防,慌慌张张地回过头来,衣袖扫到了桌子上的茶碗。
“啪”的一声,好端端的细瓷描金的茶碗碎成了无数个碎片,剩下的半碗残茶在水磨地砖上四溅开来,泡开了的茶叶软搭搭地黏在了地上。